洪水咆哮至天明时刻才渐渐平息,它安静流淌着,怀抱着诸多杂物,尸体,死去的家禽,树木,石块,房屋,打着旋漂流向远方。
船桨划过混浊恶臭的水流,郑鱼心望着身边一具具漂浮的尸体,哪怕是见惯了死人的她也面露不忍,同时,她心中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洪水是昨天下午申时左右爆发的,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巳时,距离王妃失踪已经过了八个时辰,他们一刻不敢放松,可惜,一无所获。
这让她感到焦虑不已,可恨这水流冲走了主母的气息,让她一身本领无用武之地。
郑鱼心看了一眼坐在船头的小娘子,昨天汹涌的水流稍微平缓一点,小娘子就坐船去找主母了,她先是去了萧府所在的地方,每捞出一个尸体,她的脸色便变得惨白无比,毫无血色,哆哆嗦嗦的不敢看,她闭上眼睛,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问是谁
一次次的回答不是后,小娘子才有勇气睁开眼睛找寻,直到冬雪告诉她,当时主母在大街上,她急不可耐的抓过船桨就要去主街那边,残垣断壁,街道狼藉一片,夜里更是不好找,火把足足亮了一夜,小娘子找的十分仔细,一边找一边大声喊着,她的声音和其他找人的声音回荡在混浊的水面上。
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
天明时刻,有些幸存的人慢慢出现,等腰高的水位也不能阻挡那些人淌水跋涉的脚步,他们同样大声呼喊着亲朋好友的名字,只有极少数人幸运的找到了,更多的还是茫然恐惧的继续寻找着,若是听见那些悲痛入骨的哭嚎声,所有人的心里都会轻轻一颤。
随后怀着渺茫的希望继续呼喊。
萧晴雪在书店这一带已经转了很长时间了,槐树街这边大多数是卖书的,因此水面上浮着大量的书籍木椅桌面,还有尸体,萧晴雪目光颤颤,假如遇到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女性浮尸,她的手脚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发麻发颤,身体僵硬的不能动。
所幸,皆不是阿娘。
萧晴雪下了船,在她的四周,鬼屠骑们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每个人的脸色都绷的很紧,压抑沉重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萧清河眼眶微红,他也在寻找姑母,不安和愧疚几乎击垮了他,毕竟姑母是在清河县出事的,他惶恐的望着祖父,嘴唇蠕动,却是只有气音。
幽州主母不知所踪,这个事件产生的后果简直令人绝望。
周幽州那边该如何交代
留守看护的鬼屠骑们除了小部分人被分去调查为何突发水患,其余的皆被十六郎君放出寻找王妃,可萧清河越找,心里绝望越甚!
清河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多人密集的搜查寻找,若是还没有的话,姑母很大可能被水流冲往别处了,至于被冲往哪里,天大地大,该往何处寻
江南道这边水系极其发达,东月堤决堤后,极大可能会加剧其他河堤的防汛能力,决堤事件将会接踵而来,哪怕其余州郡有所防备也不行,水患的可怕,萧清河从小就在河边耳濡目染,那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清河县的县尉带兵匆匆而来,他焦急的对白发苍苍的萧公道:“萧公,大事不好,我手下的人找到明府的尸体了,疑是被害。”
萧敬书霍然转头看着县尉,一句话似从牙齿挤出来一般,悲怒交加:“尸首在哪”
“已经放置在了学院山顶上。”县尉语速极快:“您也知道,十六郎君下了命令让我查到任何蛛丝马迹就汇报于他,我…”
话未说完,萧公就大步离去,脸色铁青,他就知道不会无缘无故发大水的,清河县每年都很注重防汛,为何无人提前示警申县令又为何被害
“前段时间,防汛一事被荀县丞接手了去,他还组织了另外的人手参加固堤一事,由荀家郎君带队,我怀疑此事和他们有关联。”县尉说道,他现在也顾不得会不会冤枉了荀县丞,反正他们失踪了,他带人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总得给上面的人一个交代啊,况且他说的都是实话,防汛一事的确是被荀县丞接手的,总之,和他没关系。
书院山顶。
萧敬书看向申县令,他已经死了,腹部一个大口被水泡的肿胀发白,不等仵作发话,萧敬书自己就查看起来,过了一会,他站起身:“伤口极深,刀身从正面穿腹而过,看来下手之人狠了心欲置申公为死地。”
“去找荀家人。”一旁,周十六看向县尉,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坐在地上,面前有张长几,案上铺着信纸,而在他的周围,是一个个揉皱成一团的信纸,铺了一地,原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此刻表情十分阴桀。
冬雪坐在大树下,手臂因受了伤用白布包扎起来,血丝沁出布条,她恍若未觉,声音沙哑:“王妃下午与申县令在酒楼见过一面,两人说了些话,申县令离开时曾经说过要去拜访荀县丞。”
县尉带兵离去以后,周十六又让鬼屠骑也去找荀府人,不多时,就带来了荀家门房,不用严刑拷打,荀府门房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包括,当日,荀县丞父子两带着一批人就在上游筑堤处,还有县令提酒去找荀县丞一事…
周十六听完,牙齿咬的咯咯响,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吃其肉,喝其血,荀家父子!就应该凌迟处死!不,他要将其下油锅慢慢煎炸,让他尝尝什么是人间炼狱!
周十六恨得出血,浑身颤抖着,继续提笔给伯父写信,笔锋沾上浓墨,刚一下笔,笔势就歪了,一点浓墨染在洁白的信纸上,字不成字,巨大的压力让他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挥掷在地,发出轰的声响。
他站起身,呼哧喘着粗气,头脑一片空白,他该如何写信告诉伯父这个事情。
他根本写不了任何一个字,莫大的恐惧紧紧抓着他的心脏,甚至让他牙齿打颤,就算他现在将荀家父子抓来千刀万剐也不能将功抵过了。
周十六不敢想伯母现在的处境,一个流落在外的貌美妇人,身份贵重,力气羸弱,性善温良,脱离了伯父给她的安全,她该如何在残酷的外面生存下去
他更不敢想另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周十六呆呆坐在地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其实不用他写信,伯父也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他呆坐半晌,继续提起笔写信。
写了没多久,就见堂妹过来了。
她的衣裙脏污,伯母在时,从未有过这种事,她总是漂漂亮亮的站在伯母身边,一身骄傲。
“冬雪,你是不是记错了”萧晴雪跑到冬雪那里,小脸上都是泪痕,哽咽道:“槐树街那里根本没有阿娘啊,是不是,是不是在其他街道,也许,也许…”她紧紧抓握住冬雪的手,希翼道:“也许你记错了,阿娘不是买了栗子吗兴许是卖栗子的那条街呢”
冬雪低着头,不敢看,也不敢听,抓着剑的手用力发白:“是我没有保护好主母。”
她万死难赎其咎,主母失踪后,她就想着自刎谢罪,可是萧公告诉她,她是唯一一个最后见过主母的,主母也最信任她,她这条命应该留给主母才是。
萧晴雪猛地站起身:“那阿娘在哪呢”
“我已经让鬼屠骑他们去清河县周边继续寻找了。”周十六道,他们寻找的范围并不限于清河县,尤其是洪水咆哮过的村镇县郡,都会派人寻找。
萧晴雪努力让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来,可是没有用。
周十六移开视线,下颚线绷紧时,消瘦凌厉。
下午,萧晴雪被夏荷哭求着用了一点饭,看到了原本守在楚州的拓跋木,没有任何好奇惊讶喜悦,她呆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脚下就是湍急的河水。
拓跋阿木就站在萧小娘子的身后,他算是第一时间得知清河县决堤的事,因为决堤的动静很大,而眬州又与楚州相邻,但当拓跋阿木得知主母在这次灾难中失踪了的时候,拓跋阿木当场就愣在了原地。
不敢相信这一噩耗。
现在,他扶刀站在萧小娘子的身后,可以清晰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憔悴的脸颊,拓跋阿木心抽抽的疼,感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安。
拓跋木握紧刀柄,艰涩道:“主母她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一定会找到的。”
萧晴雪低头看着脚下泛滥的河水,声音很小,好像在对着自己说,又好像在对着河流说:“没关系,阿娘如果不在了,我就去陪她。”
这个世界,她们生死总归要在一起的。
她对这个世界的喜欢和留恋不过是阿娘一人罢了,其他人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阿爹,阿兄,阿木,阿骨,十六,芳云,酒酒,崔郎君,蒋大,她遇到的所有人,都可以不要。
拓跋木呼吸一停,这一刻,他从未感觉过萧小娘子离他如此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