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流民排成了长长的一条队伍,新任的洛阳令开仓赈灾。
但到底是天寒地冻,每天都有人在寒冷中失去生命,很快,洛阳里的豪富乐施人家和一些广受赞誉的寺庙们也开始救济灾民,一时间,洛阳城外竟有几分喧嚷。
虽说赈灾以官仓为主,私仓为辅,但洛阳城内豪奢之家实在不少,再加上有一向乐善好施的唐家带头,率先给灾民们送衣送粮,免费发送医药,另还请了道教人物专门禳灾祈福,比官府那边的阵势还要大一些,让受了唐家恩惠的灾民们不停的对着唐家人跪地磕头感谢。
寒冬季节,唐家家仆个个面目严肃的看着领取衣食的灾民们,在一旁维持秩序。
唐五郎亲自下场给那些灾民们舀粥,今年可以称的上是大灾之年了,从夏秋之交,雨水就开始不断,十月洪涝爆发,千亩良田被毁,流民遍地,自冬月伊始,雨雪不止,受灾范围进一步扩大,幸好这些灾民是在洛阳,洛阳是当今天下有名的大粮仓,不至于像别的偏远地区,无食可吃,无衣可穿,活活冻死,饿死。
洛阳到底是东京,活路总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唐五郎想到此,叹息一句。
他用热帕擦了擦手,不着痕迹的朝官府赈灾那边看了一眼,新任的洛阳令荀家大郎荀言也在赈灾,相貌堂堂,举止不俗。
唐五郎不由想到最近洛阳流传的一则消息,据说清河县的东月堤决堤一事就是他们父子俩的手笔,现在荀父升官发财,倒是符合事情发展。
年纪不大,倒是挺心狠手黑的。
荀言感觉到视线,他看向洛阳大富,唐家唐五郎。
唐五郎对他笑了笑,等荀家大郎在随从保护下进入城内后,他拿粥勺往旁边一瓷碗里一倒,小半碗粥被他吸溜喝下了肚。
也就洛阳周边受雪灾的灾民多,若荀家父子在江淮地区那,不得被那些流民生剥活吃了。
至于唐五郎为什么要相信盘踞在广陵一带的大反贼发出的通缉令,这就不得不说起,如今价值堪比王侯之头颅的荀家父子了,
自从已经被朝廷钦定为大反贼的幽州节度使,镇北王,大柱国大将军,时人称周蛮子,此人在不久前发文通缉了荀家父子,罪行如上,证据确凿,当夷族,完全不顾荀父此时已经是洛阳令,周蛮子下达的通缉文书里,写明只要有人能割下荀家父子的人头,可得王侯之位!
朝廷那边自然是震怒交加。
而荀家父子现在不管去哪都有护卫相随,完全没有了当初进洛阳时,热络交游的意气,明明当了洛阳令,现在反倒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府衙闭门不出,就算出来,也是被人层层保护起来。
该说是做贼心虚吗唐五郎一边舀粥,一边想着事情,没注意粥桶空了,还是他的书童提醒了他一下。
“没粥了,你怎么不早说。”唐五郎道。
书童让健仆抱粥桶来,继续施粥。
可是面前要粥的人却一直没有动。
唐五郎不由多看了几眼,大多数灾民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是冬天,他们身上的味道不明显,就比如眼前这位,身上衣服发出淡淡的鱼腥味,男子样式的外袍脏污,许是怕冷,穿的意外的臃肿,还带着蓑笠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偶尔露出的部分也是一层黑灰,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
“哎,你挡路了。”书童见这灾民木头似的杵在那,不满道。
那人似乎愣了下,随后手握着木杖朝旁边敲了敲,退到了一旁。
原来还是个瞎子唐五郎善心发了,拉着这人的木棍,让他又回到了位置上,给他盛了满满的粥:“小心点,别洒了,你呢,就在这旁边吃,我唐家今天还有给人免费看病的大夫,等会有空了,我让大夫给你看看你的眼。”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难不成还是一个哑巴”唐五郎奇道,寻常灾民听见他这话,还不得立刻感恩戴德啊,有些人还非得给他磕头呢。
璎娘想起翠娘的告诫,犹豫了一下,翠娘告诫她不能让别人知晓她是妇人,只有男子装扮,在外麻烦会小些。
唐五郎嘀咕了一句:“难不成又瞎又哑。”
“不是个聋子吧”他问道。
“不是。”苗翠排在璎娘身后,忍不住道,刚才这人可是说了,会让大夫给璎娘看眼睛,万一误会璎娘瞎哑不吉利,不给她看,就亏大发了,现在请大夫也要不少钱。
璎娘摇头,这赈灾的唐家口碑很好,她想了想,声音很轻:“谢谢你。”
璎娘知道余家粮食也不多,再省着吃也没了,到了洛阳后,船主一家就混在当初艘船人里面,当初被水匪打劫的那些人里有不少人在洛阳有门路,已经进去了小半。
余家和其他人就在临时收容所,璎娘不知道余大郎有什么办法进城,也许是靠翠娘口中的舅舅寺庙,官府,富绅家都在外面赈灾,小金子和妹去了寺庙那边,主要是听说寺庙那边对小孩子有优待,船主和余大郎去了官府那边,顺便打听情况,璎娘本来和翠娘排队在一起,后来翠娘得知唐家粥能吃个半饱,就拉着璎娘过来了。
唐五郎听着模糊的女人声音,唔了一声,声音还怪好听的,脑子转了个弯,很快明白了。
流民灾民里可不全都是好人。
唐五郎注意到这个女人连吃饭都很安静,瞧她用食的动作和速度就不像是个吃过苦的。
他让书童给剩下的灾民发粥,走到她面前,起了兴趣。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唐五郎将这人带到了自家义诊那:“王老头,给这人看看眼睛。”
璎娘紧紧握着木棍,感觉到一双粗糙的手翻摸到了自己的眼睛处,四处揉按了几下,原本就酸涩难言的眼眶隐有刺痛。
“原本是好的”老大夫皱着眉头,摸了一手的黑灰,仔细看着妇人的眉眼轮廓,有些惊讶。
璎娘轻嗯了一声,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她将自己后脑伤口状况讲了一遍。
“许是脑后瘀血压迫到眼部神经了,能治吗”璎娘对大夫道,直觉眼睛看不见与它有关。
胡大夫没听懂这妇人在说什么:“什么神经”
璎娘不知该如何解释,若真让她说,刚才那句话她是自然而然的就说了出来,她的感觉告诉她,那句话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周围人根本根本听不懂,这种割裂感让璎娘一度感到十分惶然不安。
唐五郎也没听懂,他从一旁领了一碗姜汤递给大夫:“你就说能不能治吧”
王大夫喝完道:“治也能治,针灸喝药就行了,就是这两样哪个都不便宜,时间还不短。”
苗翠的心顿时打鼓了。
“现在只有清热解毒的药剂喝,等我写完方子,你可以按着方子自己抓药喝。”王大夫写好以后,让药童递给盲眼的妇人。
“你给她药方,她又看不见。”唐五郎接过药方,对着一直站在后面的苗翠道:“你们两人认识”
“当然认识了。”苗翠道。
“是好友还是同乡亲戚”唐五郎继续问道:“如今她眼看不见,我看你们也不是富贵人家,这药方给你也无用。”
苗翠不敢得罪唐五郎,只说了一句家里没钱,不等唐五郎说完就拉着璎娘就离开了。
唐五郎就在后面观察她们,发现她们进了城外的一个临时住所里,里面还有一家人在等她们。
最让唐五郎感到有趣的是,前脚还说家里没钱的一家人,没过多久就收拾包裹进城了,可现在洛阳的进城费可不便宜,还需要城内有人担保才行。
而且,盲眼妇人与身后的一家子明显就不是一家的,他观察过盲眼妇人的手,虽然手脸俱有灰,但仔细看,便能看出盲眼妇人手指轻长,手背并无冻疮麻赖感,走路姿势也并不备怯畏缩。
瞧他问的问题,后面妇人一句也答不上来,莫非盲眼妇人是被拐卖到他家的还是说受制于他们家
唐五郎不由想到这个可能性。
等那家人进城以后,唐五郎悠哉的走到城门口,贿赂了守城士兵,想知道那家人交了多少银钱,结果没想到,他最后得到了一个珍珠。
珍珠是他从士卒那里花了一笔小钱买来的。
唐五郎端详着珍珠耳坠,珍珠很不错。
不过只有一个,通常妇人耳坠都是成双出现,不出意外的话,那家人手里还有一个。
唐五郎觉得这耳坠定是那盲眼妇人的,思及此人眼睛看不见,他人若想欺瞒,简直易如反掌。
唐五郎在原地站了一会。
世事动荡,外表光鲜亮丽的洛阳城,并不像它表现的那般。
往往一步踏错,就是黑暗。
可他又能帮多少,天下那么大,说不定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悲难之事。
就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唐五郎眼看那家人要消失在人群中,还是招手让书童过来,替他盯着那家人。
等做完了之后,唐五郎又叹了口气。
他迟早要被自己这颗好奇心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