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大郎端着一盘洗好的荔枝,一到落绮阁就看见了刚从书房出来的时傅南。
时傅南作为两浙率先的投诚人物首领,最近多次出入金陵与周幽州会面,商谈的什么,廉大郎不得而知,但想必无非就是保全自己,而周幽州面对投诚的时傅南,面上也是欣然接纳,至少时傅南的淮南节度使以及招讨使之职还在他的头上,并未被罢官。
而在他的身边,和他一同出来的还有诸多往来的各大投靠的领头人物,其中就有荆南节度使的嫡幼子,这个青年容貌不凡,神色略忧郁,看见他时,对着他微笑致意。
“廉大人步伐匆忙,可是找周幽州”时傅南也笑着问道,现在廉家算是周幽州面前的大红人,不说特意讨好,但偶然遇上一面,以礼待之总是没错的。
廉大郎指着手上的荔枝,笑道:“这不,岭南那边送了些荔枝来,想让王爷尝尝鲜,我便送来了。”
在场不少人心中觉得这廉大人是个媚上之徒,和他的弟弟廉世清如出一辙,但面上还是笑呵呵的和气成一团。
“诸位大人可是商谈完要事了。”廉大郎有些奇怪问道,不然怎么一股脑全部出来了。
“周幽州的门客突然到来,似有急事,我们就先不打扰周幽州了,等晚上再聚。”时傅南道。
说罢,几人便离开了落绮阁。
廉大郎端着冰镇的荔枝,却是暗自急了起来,莫不是有了王妃的消息
他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又不敢随意靠近书房,只得寻了个树荫站在树下,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房门打开,廉大郎抬头一看,是周幽州门下那个苗疆女子,她快速的离开了落绮阁。
房门半开。
廉大郎只能看见里面还有一个身形瘦弱矮小之人,一直低头跪在地上在说着什么,这次廉大郎在树荫下蹲的时间比较久,过了好一会,那个门客才出来,等他一出来,廉大郎连忙端着碟子过去了,盘子里的冰融化,嘀嗒在他官袍袖口处,廉大郎抓着这个门客,将他拉到偏僻处:“可是有王妃消息了”
大盗孟君看了这人的官袍,感觉是个大官。
“快说啊,我是王妃那边的人。”既然大家都知道他们廉家是靠着王妃起家的,廉大郎也不瞒着了。
大盗孟君奥了一声,便又再次简单的说了一遍,嘴皮子都快干了,廉大郎听完,手上拿着的盘子一个不稳,差点摔落,孟君手疾眼快,将一碟荔枝保住了。
“这,这…”廉大郎六神无主,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把柄,廉大郎想都不敢想:“将军,他怎么说”
孟君也有些奇怪:“将军什么都没说。”
廉大郎心急如焚,满脑子都是魏国公那边利用王妃要干什么不好的事情,极有可能是退兵,但这节骨眼上,莫说退了,怎么可能退,要知道追随的那些人已经被打上了周幽州的烙印,压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家族前程,一退了,那些人还不得闹翻天,可是要反的,有时候武力并不能永久的解决问题。
不行,他要去探一下口风。
廉大郎急匆匆的走到房门前,敲了敲:“下官廉博文,特有要事禀告王爷。”
“廉大人请进。”出乎意料的,廉大郎听见了崔郎君的声音。
廉大郎端着一碟荔枝走进落绮阁的书房,先行礼,随后道:“岭南来人了,还送了些荔枝来,我想着给王爷送来。”
崔什子坐在书桌不远处,望着一碟水淋淋的荔枝,里面的冰已经全部化完了。
廉大郎送上荔枝,完全没注意到荔枝的冰水滴落在了书桌上,等他抬头时完全被坐在书房后高椅上的周幽州吓到了。
周幽州坐在书房后的高椅上,日光透过窗棂的格条在他脸上画上一道道不平的阴影,将他的脸划分的七零八落,面孔微微抽动,极致的暴怒让他看起来虎目眦裂,双眼血色惊人,廉大郎感受到那股让人窒息的威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冷汗不停。
崔什子暗叹一声:“岭南事宜进行的如何了”
廉大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低声回道,他简单说了一遍在岭南的罗家商队的进程结果,和公羊彦说的差不多。
周绪听着廉大郎的汇报,眼珠略略转动,仍然盯着桌上的几页薄纸,纵然纸上的字体行距之间差异不同,有些地方的字迹更是模糊成一团,像是一个人只能看清大致东西,提着毛笔慢慢摸索着写出来的,歪歪扭扭,但他仍一眼就认出了夫人的笔迹。
可正是他认出了,才感觉到痛彻心扉。
周绪不敢想象夫人眼睛失明之后是如何生存的,一个人的眼睛何其重要,他的夫人终日生活在黑暗中,会不会无助,恐慌,害怕,周围无一人善待于她,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去年冬日何其冷,她是怎么度过的
遇人欺凌刁难,借宿荒寺,零落无依,生计艰难,甚至到了最后被重重囚禁在敌宫,而落入魏延山手中,依魏延山阴险毒辣的性子,他的夫人只会受折磨更多。
周绪僵硬的坐在高椅上,只感觉一股腥甜从心里涌了上来,就连轻柔的夏风都带有锥心刺骨的痛意。
廉大郎说完岭南的事,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王妃已经有消息了”
周绪看着他,声音嘶哑冰冷:“她在洛阳。”
廉大郎被周幽州看的手脚发颤:“王妃陷入敌手,下官斗胆问一句,王爷有何打算”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周绪微眯着眼睛看向廉大郎,一股暴戾之意扑面而来。
“魏国公那边定不会轻易放人的,而江淮这边,王爷胸怀宽广,仁义无双,这才导致附近州郡纷纷来投。”
廉大郎先美饰了一番王爷,又不好明言,只能断断续续说道:“下官认为王爷一旦放弃江淮,不仅会前功尽弃,很有可能会被他们背叛。”
“所以。”廉大郎打算提前防范,拱手道:“我方绝不能退兵。”
看了许久的崔什子也起身道:“廉大人言之有理,我的想法与廉大人一致,假如魏国公利用主母威胁逼迫主公退兵,一次退就能次次退,还请主公三思而行。”
周绪咀嚼着这个词,脸颊肌肉抽动:“退兵”
他站了起来,腰刀刀柄处悬挂着蓝色的褪色香囊,脸上戾色盯着他们,似一头张开獠牙的猛虎:“谁说我要退兵,我不仅不会退,我还要广增兵力!”
“攻洛营救王妃一事,谁敢提议退兵,就施以寸磔之刑!”周绪用掌击桌,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带着凶残的血腥杀意。
廉大郎低下头,心里稍微安了安,他离去以后,崔什子看向主公,向前深拜:“王妃身份贵重特殊,魏国公先前一直藏匿着她的踪迹,明显是有所图谋,依我猜测,不到绝处,魏国公是不会对王妃不利的。”
周绪怎会不懂一时的安全,和一世的安全,不尽快把夫人从魏延山手中救出来,他就永远不能安心。
“近日谢家助力颇多,有了他们在圣上耳边煽风点火,极力鼓动,长安的质子们被杀了不少。”崔什子道,这是他和主公近期的谋划,已经初见成效。
主公的谋逆,本就让已经杯弓蛇影,疑神疑鬼的圣上对各路节度使不满,进而昏招频出,一节度使任命年限未满,圣上担心他会在当地形成家族势力,就想将其调往别处,或是任其他职位,但明显的是,有些节度使并不同意,于是,圣上开始大开杀戒,留在长安的质子已经被杀了不少,更甚者,还有一些家族被族灭。
长安质子人人自危,一些有实权的节度使也在寻找出路,主公就在这个时候抛出橄榄枝。
有些节度使畏主公势大,不敢不接,也有一些节度使和主公寻求合作。
就比如刚才出去的荆南节度使的嫡幼子,他是代表老迈的荆南节度使过来寻求合作,也是主公这次比较看好的合作目标。
荆州是大名鼎鼎的军事重镇,荆州的荆门更是扼诸镇咽喉,而荆州地处长江中下游,这次荆州嫡幼子就是乘船顺江而下,直达金陵,荆州向北就可以攻打洛阳,长安。
主公对这位荆州之子也非常友好。
“荆州之子这次带着诚意而来。”崔什子感觉气氛有些压抑,他缓缓道:“老荆州意欲结亲,以姻亲之利作为互相合作的筹码,主公可有结亲的人选”
这是一个难题。
主公膝下儿女不多,就一儿一女,既然老荆州派嫡幼子亲自前来,是有诚意合作的。
要不就是荆州节度使的嫡幼子求娶萧小娘子,万一荆州嫡子在长安遭遇不测,那荆州嫡幼子立刻就是荆州节度使,有了姻亲关系,可以让主公如虎添翼。
另一个就是幽州少主娶老荆州家的嫡女,如果与幽州少主成亲,从血缘关系上讲,荆州也会更加亲近周幽州。
故而,老荆州信中也没说绝对的话,只是各称赞了主公的一双儿女龙章凤姿,周幽州教导有方。
但言下之意,总得要一个。
崔什子脑筋转的极快,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主公在许多年前和谢家的口头承诺,现在谢家在朝廷上也帮了主公不少忙。
万一悔诺,谢氏肯定不依。
周绪坐回高椅上,晦暗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容。
傍晚时分,周绪去泊梦小筑看看女儿,从夏荷那里得知女儿下午心情很不好,让女婢们都下去,一进入小筑就发现女儿在和拓跋木在一起
周绪先是看了看女儿微红肿的眼眶。
“阿爹。”萧晴雪眨了眨眼睛,拓跋木站起来。
“在吃糖”周绪坐下来,看见了桌上放着一碟甘蔗沙糖,红褐色,岭南产的:“厨房有蜂蜜,那种更好吃些。”
“没,我在弄研究让天罚变得更厉害。”萧晴雪一脸认真:“我要去救阿娘。”
周绪欣慰道:“爹知道了。”
见阿爹并未阻止,萧晴雪弯了弯眼睛,下午她得知阿爹的命令时,就已经很高兴了,阿爹没有放弃她的阿娘。
“我会变得很厉害的。”萧晴雪捣鼓着桌上的东西。
周绪看了一眼女儿身后的拓跋木。
拓跋木若有所感,朝着主公方向看了一眼,连忙又老老实实的低下了头。
“我让阿木陪你,你这几天过的开心吗”周绪问道。
萧晴雪抬头看了一眼阿爹,不明白他的问题怎么这么奇怪。
“有阿木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开心一点。”周绪又问了一遍,拓跋木已经浑身紧绷起来,他望着萧小娘子。
萧晴雪想了想:“开心的。”没有阿木,她根本坚持不了这么多天,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是阿木一直安慰鼓励她。
周绪摸了摸女儿的头,笑道:“那就好。”
“阿爹,你很奇怪哎。”萧晴雪不解。
“没什么,晚上还有一场宴会,我先去忙了。”周绪起身离开。
到了晚上,近期与周幽州往来甚密的所有官员都知道了要攻洛的消息,对此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有激进之意,他们这些人最怕的就是朝廷秋后算账,如今周幽州明确表示不会退兵出江淮,他们大受鼓舞,同时心底最大的石头也就落下了,巨大的利益将他们紧紧的捆在一起,谁也不能退出。
至于出兵出力,各方表示救援王妃义不容辞。
酒宴进入尾声,周绪坐在首位,举着酒杯起身,狂气豪迈,说的话震人心弦:“诸位,大势在我!”
“与君共饮!”
众人酒酣耳热,心情澎湃,纷纷大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