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花猛扒饭。
早上,七婶过来跟她说,新娘的亲友那桌要由她负责,言下之意就是到时候你甭吃饭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把四方来客照顾好,展现曹家村热情好客的风范是正经。
所以,提前填饱肚子很有必要。
吃干抹净,还揣了个馒头回房,抓紧最后的空隙时间看这个月的展业客户日程表,待签单的、续费的、待促成的、新开发的,怎么掰扯怎么算,这个月的目标好像都完不成——除非能尽快拿下那一箭三雕。
不行,时间就是金钱,刻不容缓,要跟七婶说,三天流水席,自己也不能跟全程,明儿就要离开。
正思忖着,弟媳妇忽然在院子里嚷嚷开了:“大家姐,有人找,你同事。”
同事?
曹金花惊的连馒头都忘了嚼了,赶紧开门出来,看到院中央站了个年轻的姑娘,门外有两看热闹的村里人,估计是他们帮忙把人领来的。
自己的员工信息表上,是填过老家的地址,但是这山路曲里拐弯的,同事怎么会找来呢,而且这制服,看着也不是公司的统一形制啊。
曹金花满腹狐疑的,但是这疑惑,很快消减。
两个原因。
一是,这个叫炎红砂的姑娘,自我介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客服部当地分公司的,张口就叫她jenny。
二是,炎红砂说,客服部接到一个叫henry的客户的电话,说是想给自己和一双兄妹买保险,指定曹金花做保险业务员,她打曹金花电话怎么都不通,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她回老家参加婚礼了,为了不让客人久等以致飞单,也为了节省时间——她就跑这一趟,把客人资料先带过来,方便曹金花做险种搭配推荐。
ry,不就是自己惦记了一早上的一箭三雕吗?
曹金花感动的一塌糊涂,虽然对方轻描淡写的说“跑这一趟”,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的直属主管一再央求的——对保险业务员来说,有时候一两单的达成就意味着自己当月的级别、佣金比例和主管的管理提成,所以有的时候,是整个团队在帮忙,上下齐心促签单。
这就是团队的力量!
曹金花接过客人资料,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我马上,我很快就根据客户信息做险种推荐,很快。”
炎红砂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很严肃:“求精不求快,保证服务质量才最重要。”
曹金花赶紧点头,心说公司客服部的人就是不一样,说话都这么有专业度。
然而,这个人很快就不那么专业了。
把前头一万三教的招支完之后,炎红砂开始东张西望。
——“你们这里好像在办婚礼啊?”
——“我还从没见过山里的婚礼呢,现在城里结婚都婚庆公司承办,一样的仪式,还不如乡下的,有特色。”
——“早上紧赶慢赶的,没想到路这么难走,还没吃饭呢,又下雨……”
作为一名优秀的销售人员,要是再听不懂这弦外之音,就太不应该了。
十一点过几分,炎红砂气定神闲坐上了喜桌的首席。
要说山里的婚礼还真是热闹,整个晒场披红带彩,最前方扎了个带天棚的台子,上头放了四张太师椅,边上还立了个方便传音的音箱。
曹金花给炎红砂解释,新娘新郎都是孤儿,拜父母的时候,那四张太师椅就权当是双方父母了。
又说,当地的婚礼还要多道拜牌位的程序,到时候,不止新人,全场客人都要起立。
炎红砂挺好奇:“祖宗牌位?”
曹金花也说不清楚,比划给炎红砂看:“跟电视上看到的牌位一模一样的,但是牌位上不写先祖先考什么的,反而嵌了块青铜牌子,上头有个古体字,我起先不认识,后来在网上查过,那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甲骨文?炎红砂心里砰砰跳开了。
曹金花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我小时候问过家里人,他们也说不出个什么意思,我自己猜吧,大概是感谢土地,长出庄稼,让我们吃饱喝足……的意思。”
她也说的底气不足,毕竟曹家村并不种植大片庄稼,生计来源跟土地也没什么关系。
正说着,远处传来隐隐的锣声,晒场上更吵了,七婶一溜小跑的进来,气喘吁吁。
说:“快,快,牌位要进来了,青山呢,新郎官要到入口去接。”
青山?也是,他是新郎官儿,应该在仪式开始之前挨桌挨个招呼客人的,怎么感觉有一阵没看到他了?
曹金花从座位上站起来,东张西望的,想从晒场纷乱忙碌又兴奋的人群中把青山给找出来。
七婶一巴掌推在她后背上:“赶紧去找啊,新郎官不接,牌位就不能进场,可不能让牌位等久了。”
不止推她,也推了邻近几个人分头找。
吉时不好耽误,曹金花很上心,内场转了一圈,又绕到外围,还是不见人,雨反而大起来。
锣声快到晒场口了,曹金花两手遮在头顶上往不远处的棚子跑,青山是个懂分寸的人,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失踪啊。
这是离晒场最远的棚子,下头堆着这趟婚礼采买借来,但又没用上的多出物料,因为下雨,除了顶棚外,还严严实实罩着不透光的帆布,粗绳绕压了一圈,曹金花抹着脸上的雨水歇了口气,正想去别处找找,刚一抬脚,又迟疑着停下。
帆布罩里,好像隐约有……说话声,雨声砸在顶棚上沙沙的,听不大清。
是哪家的娃儿钻进去玩么?曹金花纳闷地绕着物料堆走,走到另一面时,那声音略清晰些了。
居然是青山的声音。
——“大家表兄弟一场,我的大日子,即便你不能上桌,还是希望你能看着的……”
表兄弟?青山还有表兄弟?曹金花的心忽然激灵了一下,电光火石间,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难不成是那个……曹土墩?
至于的嘛,逃家这么多年,连表弟的婚礼都不敢抛头露面,要缩在这塑料棚里?
曹金花皱眉头,又有点空落的茫然,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这事老早就看开了,有时候想想,曹土墩逃家也是好事——要不是因为那之后闲言碎语太多,她也不会一气之下外出打工,接触到那么大的世界。
既然回来了,就堂堂正正上桌呗,虽然曹老爹当初曾放言“大墩儿再回来就打断他的腿”,但是大喜的日子,也不至于真的把人打残。
曹金花咽了口唾沫,想开口招呼青山。
——“今天把你弄出来,我都还是瞒着亚凤的。依她的意思,就让你饿死在洞里头算了,过两天,瞅个空子,我再跟她说和说和……”
这话听着怎么不对味儿呢,亚凤?就是那个看着先天不足,说话娇娇怯怯的小媳妇儿?饿死这么严重的话,又从何说起啊?
帆布罩里有动静,青山好像要出来了,曹金花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般赶紧往外走,跑到一半时觉得不对,又赶紧转身回来。
青山恰好出来,曹金花气喘吁吁的跑近,一副刚看见他的架势。
“都找你呢,快点快点,接牌位去。”
青山赶紧迎上来,一脸憨厚的笑:“刚雨大,看帆布松了,重新紧了一下,这就来。”
吉时差不多到了,锣声停下,雨小下来,但是打在棚顶上,密密的细声,伴着这声音,青山怀抱着一个牌位,在先前绕村的村民簇拥下走向台边——那里,新娘子已经就位,穿红色旗袍,边上是她的两位伴娘,帮她撑着红伞。
炎红砂把手机调到拍照模式,焦距拉到最近,青山走过时,及时拍下了那牌位。
没错,跟曹金花说的一样,普通的木头牌子,中间嵌了块老旧的青铜牌,字的笔画凸起,是个甲骨文的“土”字。
但这应该不是凶简,一万三说,凶简应该附在青山身上。
正思忖间,身边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刚出去找青山的曹金花回来了。
炎红砂想从曹金花这里打听点情况。
她收起手机,聊天的口吻:“这个青山,就是新郎官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曹金花有点魂不守舍,越想越觉得刚才发生的事情奇怪,乍听到炎红砂问起,随口敷衍:“普通人……好人。”
炎红砂看了她一眼,曹金花也觉得自己答的怪里怪气,尴尬的笑了笑。
炎红砂装着漫不经心:“刚刚他跑哪去了?我看到好几个人满场去找。”
曹金花支吾:“谁知道,眨眼就不见了,一忽儿又冒出来了。”
正说着,音箱里传来哧拉哧拉的声音,拿话筒的是曹老爹,用走音的普通话宣布婚礼正式开始,首先,请全场起立。
拖拉凳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入乡随俗,炎红砂也站起来,起身的时候,她看到曹金花有些紧张的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方向有什么?炎红砂留上了心,趁人不备,很快的瞥过去。
不过是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而已。
第一道仪式,拜牌位。
伴随着一长溜的说辞,什么风调雨顺,阖家安康,瓜瓞绵绵,久久长长,好不容易等到念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虽然什么夫妻对拜还没开始,但是曹家村婚礼仪式最重要的环节已经过去了。
这习俗,也还真是奇怪。
接着,拜父母,拜天地,夫妻对拜,台上撒糖,台下哄抢,然后大喇叭里宣布开席。
这期间,炎红砂注意到,曹金花的目光,又往堆放物料的塑料天棚处飘了好几次。
远处的几个棚子下搭着简易灶头,此刻火力全开,炒菜的大锅里烟气蒸腾,新郎新娘在七婶几个人的簇拥下端着酒杯开始挨桌敬酒,免不了的,也挨桌被惩罚做游戏,很多人挤过去看。
炎红砂心念一动,装着失手打破瓷碗,趁着曹金花弯腰收拾时捡了块碎瓷攥在掌心狠狠一握,然后快步挤到看热闹的人群边。
趁人不备,取过邻桌上开了盖的白酒,流血的掌心覆住瓶口,另一手握住瓶身,上下晃荡了几下。
白酒浸过掌心,火辣辣的疼,几滴血融进酒里,淡的看不出端倪。
炎红砂不动声色的把酒瓶放回原处,悄悄退开些距离,手机又取出,调成拍照模式,一直对焦在那张桌子。
终于,敬酒的两个人转到那张桌子了,满桌的人哗笑,七婶拿过桌上的酒瓶,给青山和亚凤斟满了酒。
炎红砂有点紧张,手指在屏幕上挪动,把场景放大,再放大。
青山满面红光,仰着头一饮而尽,亮处空杯底,神色间几分得意。
亚凤的酒杯端到了唇边,忽然停下。
炎红砂看到,她鼻翼翕动了两下,眉头陡然皱起,再然后,警觉似的猛然抬头。
在亚凤的目光往这个方向扫过来之前,炎红砂迅速转头,眼疾手快抓了根鸭腿,大快朵颐的模样,咬的满嘴流油。
不过,咬着咬着,就停了下来。
她看到,曹金花的身影,消失在堆放物料的天棚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