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张上心里怎么想,这世间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来转,最起码不以他的意志转,该干嘛还得干嘛。
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儿,接着开工。
只是,第一次下矿就没了师傅,两人只留孤零零地四处浪荡。
他们俩好像世外人一样注视这个陌生而又残酷的世界,看那些矿工吭哧吭哧地干活,而自己……
张上想了想,得做点什么才好。
不求别人嚼耳根子说你“狗打晃悠,白拿工资”,只求尽快熟悉矿下的常识,包括各工位,免得将来闹笑话。
于是和陈连尉去找巴六林,他师傅外号“烟鬼”,在运输工区当轨道工,跟在综放队和综掘队后边铺设轨道,好让挖下来的煤运出去。
“你……你们俩怎么来了?”这里的风声太大,巴六林只得附耳高吼。
“我们俩闲着没事干,来帮你。”
说着,张上主动拿钢轨递给他师傅,重量可不清,没点力气连这都拿不动,换来烟鬼诧异地眼神,好似看神经病一样……
天下有这样的人?
能舒舒服服玩着拿钱,不干,硬要过来受苦卖力气……
“……”巴六林有点无语,摸了摸头上的安全帽,报以感激地眼神,接着干活。
两个人的活儿四个人干,而且有三个是那种不懂投机耍滑的人,那是真卖力啊。
尽管你再勤快,收入也是别人的,可是最起码……只一个下午,烟鬼看这三位新矿工的眼神多了一些变化,那叫亲切。
对于实诚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不知不觉下午五点,今天的开采目标超额完成,可以早一些下班,各班组整点人数,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可刘秃子却下矿井来了,招呼各队长集合。
结果就是矿工们得到冷漠地通知。
“今天加班三小时。”
对于这样的情况,大伙似乎习以为常,烟鬼只是轻声叹了叹说:“六千块哪有那么好拿呦……”
接着,有人送饭下来,吃了,继续埋头苦干。
没人管你作业劳动强度大不大,抗不抗得住,时间长不长,就算偷懒,你也得给我在这冒生命干活。
最后连张上都吃不消了,他可是练武的,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
长时间的劳力,顶板淋水,身上出汗,捂得一身湿,厚厚的矿工服又不透气,你会有一种不敢停下来休息的感慨。
因为一旦停下,身上不热了,汗水没温度了,衣服冷透了,那种感觉就像光膀子去南极o奔,瑟瑟发抖算好的,矿下温度底,能把你冻得嘴唇发青。
只要体验过一次,保证以后宁愿一直干活都不会站那休息。
第一天的矿工生涯就这样结束,有惊无险,和想像中的有点不一样,最起码没有受到迫害。
当从矿井里出来时,昏暗月光迷离地悬挂于长空,山里被一片灰蒙蒙地黑雾笼罩,令月亮显得格外朦胧。
大伙各自散去,更多地人第一时间先把烟点上。
张上浑身都是煤灰,即便戴着口罩,嘴里也全是霉味,除去洁白牙齿和眼白,这就是一个可以融入黑夜的隐形人。
没有车来接,你得自己走回前山去。
招呼巴六林,哥仨成了一个小团体,闲聊着,打发这一天的沉闷心情。
回到宿舍里,狗蛋正无聊地坐那里发呆……
“你俩怎么才回来,我今天在矿下边没见你俩啊?”他连忙问,却突然怔了怔。
因为发现只这一天时间,张上就变得不一样了。
人有气质,比如孩子活泼好动,比如女孩纯洁似水,比如成年人沉着稳重。
而张上,眼里的光明好像比昨天少了一些,少年人的朝气褪去一点,气质也变冷了,笑容明显减少,不如以前那样和善,有了那么一丝不苟言笑的意味。
直到他开口说话,依旧还是熟悉地口吻,“嗨,晦气,我俩被刘秃子坑去黑口子里了。”
“什么?那你俩还去,赶紧跑啊。”狗蛋蹭一下站起来,脑瓜子好使,立马想到要害处,“吕治歌肯定知道你的身份了,不然刘秃子怎么会去找你,他想害你啊!”
“我知道,但是不能走。”张上脱了矿工服,在门口抖上边的煤灰。
“怎么不能走,还有比命重的事?”
“出师未捷先退缩,别人怎么看我?”顿了顿,小声说:“红崖只是其中一座煤矿,我后边还要管其他三十多座矿,还有那十一座洗煤厂,不定遇上什么狠人呢,连红崖都拿不下,别人凭什么服你?”
狗蛋沉默了,也目瞪口呆了,嘴巴张大,能塞鸡蛋,瞳孔放大,连脑瓜子都宕机了……
三十多座矿?
你他妈怎么不说你是世界首富?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太谷的土财主,眨眼变成能源大鳄,你踏马逗我玩呢?
好半饷……才回过神来。
“好好跟哥混吧,煤老板,不难……”张上抖完衣服上的煤灰,回屋时自言自语,又像对狗蛋唠叨。
在今天以前,他从没有过“收小弟”这样的想法,因为独立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搞定。
直到朱新宁让他接手煤矿,才惊觉自己好弱啊。
能带的只有陈连尉,哥俩就这么孤身赴死,连个帮衬的人都没,做什么都得身体力行,甚至需要亲自打打杀杀。
其实这就像一个公司,小的时候可以自己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可你想玩大的,再有能耐也玩不出花样,手下没有人帮你做事,说什么都白搭。
光杆司令一枚,下边没有管理层,你还想统治三军?
“我不是早就跟你混了吗?”狗蛋掩饰住内心的狂喜,笑着嘀咕了一句……突觉云开雾散,未来无比光明。
张上也笑笑,这可不是只嘴里说说的事,“明天调来后山,敢不敢?”
“呃……”狗蛋立时呆住,嘴角抽搐,这报应也太快了吧?
不过他胆大着呢,不然怎么敢冲进医院砍人,果断拍胸脯说:“明天后山等着我。”
张同学笑了。
这时,同宿舍的蒋福来他们三人也回来了,都用眼神冲张上示意了一下。
同在屋檐下,有仇也得变没仇,黑煤窑里的老油子比任何人都看得清现实,新来的俩人不好招惹,不然小心夜里睡一觉,头颅离开脖子。
更何况,张上和陈连尉似有靠山?
应该和刘秃子认识,不然俩人怎么一起当设备管理员,这么吃香的岗位,说跟刘秃子不沾亲带故,大伙都不信。
说实在,如果有选择,张上真不想和蒋福来三人住一块。
随地吐痰,垃圾乱扔,咳嗽不停,没完没了的那种。
衣服也不说抖一抖煤尘,就那么脱下来扔地下,甚至路过时懒到用自己的鞋踩衣服,然后第二天继续穿……
这些人已经完全不知道“干净”俩字怎么写。
一番洗漱,卫生间里的黑水淤泥直接把下水道堵住,大概在张上洗以前就堵了。
但他没有抱怨,尽管身体很累,筋疲力竭,还是找铁丝又捅又掏,把下水道弄通了。
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劳累了整天,大伙都没心思做其他的,洗完就睡。
可是才关了灯没几分钟。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好像要把心肝肺都吐出来。
张上闻声看去,借着微弱地月光,却见到了诡异场面,直让他汗毛乍起。
只见蒋福来上铺那人闭着眼睛,睡觉不平卧,而是采用跪坐地姿势,两手用力捂住胸口,宛如虔诚地信徒祈祷上天饶恕他的罪过……
突然,他猛地清嗓子,一口深深地浓痰吸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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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很没素质地吐地下。
接着灯光亮起,是蒋福来开的。
而张上目光呆滞地注视地下那口浓痰,或者说,这是一滩淤血……黑红黑红的颜色。
“尘肺病!”这是他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饼子,你没事吧?”蒋福来探头看上铺问。
“咳咳咳……”上铺那人似乎想说话,可气管里却憋得上不来气,胸口猛烈起伏,好似垂垂老矣之人,呼吸困难,一口气上不来就死。
张上脸色变了变,喊说:“赶紧打急救电话啊!”
蒋福来没回话,只是看着饼子,等他决定。
缓了会儿,似乎回过气来了,饼子气若游丝地摆摆手,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肺癌晚期,没用了。”
宿舍里变得死寂,除了饼子浓重地呼吸,再没有其他声音。
大伙就那么看着他,也不关灯了,看他跪在那里,呼吸一起一伏,痰上来就吐淤血。
直到,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句话吧。
“福来,把俄这个月的工资,寄家里。”
说完,跪着,闭了眼,呼吸渐渐平稳,眉目散开,再无痛苦之色。
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