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剑客拔剑,不是为了决出生死高低,不是为了鸣出心中不平,没有那么多剑在鞘中不得不拔的大道理。其实剑客拔剑很简单,想拔剑就拔了。
可如果两个剑客都拔剑,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剑宗明拔过三次剑,所以没有一个人希望他拔出第四剑。
而此刻,叶小楼已经将三尺青锋对准了他。
剑宗明会不会因此拔剑?
城门巅的灯火隐隐约约照出几道身影。
夜色有些朦胧,这几道身影降临速度快得让人心悸,破空声音倏然降落,连城门影影绰绰的灯火都被恍惚得有些模糊。
一袭青衣的齐梁神将翼少然眯起眼睛,轻声踏在城门楼前,双手从青袖之中探出,撑在城门楼前的石台上,面色凝重,眼神盯住剑宗明虚握在剑柄上的那只手。
在他身边三丈左右,一道笼罩在黑袍中的瘦削身影背负漆黑剑匣,眼神有些空洞,背后的剑匣发出嘶哑沙沙的声音。
第三道身影来的动静略大,整道身影从漆黑苍穹中倏忽飘落,整个人脊背勾起,如野兽般四肢落地砸在城门楼上,带起一阵烟尘,在漫天灰尘中又燃起一双灿金色的眼瞳,直直望向城门不远处。
三人都沉默着看向不远处,那两道白色有些惊心动魄的身影。
他们没有看见剑主大人迅速凝聚又迅速消失的那道虚影,所以他们并不知道那柄独孤剑并不会出鞘。
于是他们现在便只关注一件事情,剑宗明会不会拔剑。
以剑宗明的性格,若是拔剑便自然不会在乎风庭城上万生灵死活。
一片死寂。
剑宗明面色平淡如常,视叶小楼对准自己的那柄三尺青锋于无物。
他没有拔剑。
三个人最终都舒了口气。
剑宗明对叶小楼笑着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淡淡瞥了一眼城门楼。
仅仅是一眼。
那道笼罩在黑袍中的瘦削身影悚然而惊,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屈身想要后退,但紧接着剑匣悲鸣一声,整个人身躯不受控制,如同被一只虚无巨手拍中!
“轰!”
城门楼猛然塌陷一块,那道黑袍被一道无形巨力狠狠击中,沛莫能御之中被拍到地面,地面被砸得凹起,石块四溅,剑匣被拍得粉碎,黑袍人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再抬起头,双眸赤红望向那道白衣飘然若仙的身影。
剑宗明面上笑意不减,“听说北魏有位神秘剑冠。”
黑袍人有些憋屈的摇摇晃晃起身,从粉碎剑匣中拎出止不住悲鸣颤抖的“九恨”剑,咬牙切齿居然有些说不出话。
他是何人?
自入世以来,就被世人猜测认为乃是剑冢这一世行走江湖的亲传弟子。被誉为北魏锋锐的四大剑子无一例外的败在了他的手上,玄黄剑对他赞誉有加,齐梁江南道无人敢与其撄锋!
江湖上传闻有一位战无不胜剑出无敌的神秘剑冠,那位神秘剑冠何其傲气,何其不可一世。
世人尚不知任平生之名讳,江湖尊称他为北魏年轻一代的神秘剑冠,更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为数不多的可与齐梁穆家红衣儿争锋的北魏剑客!
可如今任平生居然被一掌从城门楼拍落到地面,连剑匣都被拍得粉碎。
任平生长发披散,眼神离奇愤怒,似乎要吞了眼前白衣出尘的剑宗明,手中九恨引锋而颤,足足震动十几息,他最终还是忍气吞声没有举起手中的剑。在他看来,眼前这白衣人简直是一个疯子,自己此前从未与之打过交道,也从未有过丝毫得罪他的行为,居然不明不白蒙受如此耻辱!
自己此时若是举剑,说不得就顺了这疯子的心意。
任谁都能看出来,剑宗明已经准备拔剑了,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最终没有拔剑,可剑宗明此人性格太过乖戾,捉摸不透,许是想换个出鞘对象。
任平生胸壑之中剑气鼓荡再三,最终归于沉寂。
剑宗明之名太过张扬,容不得他不退让。
此刻不退,便是血溅三步,有死无生。
于是他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面吞。
接着剑宗明淡然开口,“既然你不敢拔剑——”
任平生突然悲愤高喝一声,整个人拦腰被一股巨力再次击中,那种力量太过强大,沛莫能御自己纵然用尽全力,亦是没有坚持一息就被横扫而出!
最可气的,那股拍击力量甚至没有多少伤害,仅仅是为了羞辱自己,而自己却只能被那道力量再一度抡起来!
“轰!!”
城门再一次轰然塌陷一块,这一次的声势比上一次更为浩大。
“啊啊啊啊!”
一声怒吼传出,里面冲出一道身影,黑发披散,手中漆黑长剑剑面陡然燃起,如同黑夜中点亮的万丈火光!
任平生是真真正正怒了,再也不考虑出剑的下场,在他看来,此刻若是再不出剑,便是真的生不如死!
“叮——”
像是金戈抵住铁锋的声音,那道燃起熊熊烈焰的剑锋再不能往前递出一分。
挡住这一剑的不是别人,而是齐梁当今的第一神将。
翼少然。
被誉为齐梁兵圣的吕颂卿曾经兵卷春秋八大国,攻城兵术出神入化,麾下雄师如臂使指,一身武艺更是无人可敌,堪称沙场万人敌。若不是人生最后一战败在剑宗明手上,吕颂卿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独孤求败。
吕圣阖世,齐梁皆穿缟素之衣,唯有一人被陛下允许配黑袖尽孝。
吕圣唯一的弟子,视之若同于亲子的,正是此刻拿五指攥住剑冠任平生之剑的翼少然。
那袭青衫淡淡瞥了一眼处于出奇愤怒状态,尚未平息下来的任平生,声音冷冽开口,“你确定要出手?命可只有一条。”
红了眼的任平生大口喘着气,奈何眼前那人的五指比金铁更为恐怖,九恨剑被牢牢抓住,无法再进一丝一毫。直到翼少然的那一句话醍醐灌顶一般,犹如冷水狠狠灌醒自己。
任平生目光死死盯住那道白色身影,咬牙切齿哼了一声,纵然千百般不甘心,最终亦是缓缓收回九恨剑。剑宗明淡漠的眼神不再去看那狼狈至极的北魏剑冠,若是翼少然不抵住那一剑,此刻这位世传不败的剑冠便已经变作一具尸体。
他的目光望向城门楼的第三道身影,魔流剑尊。而那道双眸灿金色的魁梧身影则是冷哼一声,沉默着转头就走,迅速消失在城门巅。
接着剑宗明目光悠悠回转,落在翼少然身上,他在那道青衣身上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一如元年南赴齐梁。
齐梁兵圣年事已大,可却没有让他失望。那一战落尽江南梧桐,夜长如噩梦。最终他还是赢了。
他想起来了,十六年前这道青衫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这个地步。
于是剑宗明带着赞誉对翼少然开口,“你很强。”
一袭青衫风中沉默,微微点了点头,像是承认了来自白衣谪仙人剑宗明的亲口恭维,以一种略显木讷的口吻回应,“不如你。”
场间稍微安静了那么一秒。
紧接着——
“啊哈哈哈哈哈”剑宗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的声音刮骨一般癫狂刺耳,就这么笑了足足一刻钟才沉寂下来。
而后他居高临下开口。
“你当然不如我。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剑宗明的剑道之所以能够如此锋锐,便是源自于他身上那股不讲道理的自信,确切来说,是一种恐怖的自负。于蔑视世人之中一往无前,在沉默寡言之中癫声狂笑。
与其说他是天上谪仙人,不如说他是剑道痴疯子。
然后他轻蔑俯看那位倚剑喘息的北魏剑冠。
“记住,你今天算是捡了一条命。但从此以后,”剑宗明负手向前走去,再不看任何人,“世上有剑冠之名,但此名与你再无关联。”
如果任平生递出那一剑,无论生死,都对得上剑冠二字。
纵然翼少然拦住了他,可若是他一开始就拔剑起鞘,杀意已决,一往无前。便是任何人都不会去拦他。
一如之前拔剑出鞘的叶小楼。
可他终究没有递出去。
剑者,有去无回,有生无死。
剑冠,剑中翘楚尔。
从这一刻起,便再与任平生无关。
剑宗明走过城门,踏入风庭。
迎面有风吹起鬓角长发,心中想到那个被剪碎难以拼凑而出的笑脸,下意识抚摸着背后独孤的剑鞘。
“我还记得,你说你要当世上最厉害的剑冠。”他的眼瞳深邃幽往,一手缓缓抚过剑鞘,声音轻柔温和,“剑冠的名字,只属于你,其他人怎么配得上。”
叶小楼沉默目送剑宗明进城。
任平生目光涣散,九恨剑叮当落地,簸坐于地。
翼少然一袭青衣被风吹起,眼神复杂。
那个白衣人的确称得上举世无双,当世之中,几乎无同辈中人可以令其拔剑。风采卓然,却又孤独冷清。像是漆黑绽放的绝美烟火,远在天边,依旧灼人眼球。
翼少然喃喃自语,“我有一剑,等天下剑折尽,便是出鞘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