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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榕寺内的小沙弥经也不念了,纷纷顶着小光头冒着大雪出来,看那个素日里性子极冷的居士大人,此刻居然破天荒不为修行走出了佛塔。
虽然居士大人仍旧提着那柄妖剑,可哪里两颊生红,眉目之间,像是之前冷冰冰的模样?
判若两人。
其中一个小沙弥目瞪口呆望着那个成功把居士大人骗出来的那人。
还真是居士大人的朋友啊?
两个人就在许愿池旁。
易潇笑着问道:“你就准备在佛塔里一直修行?心里没个计数?”
眉目初长开的女子轻声说道:“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
易潇怔了怔。
易小安平静说道:“菩萨说我身怀佛骨,又有师父给的芙蕖傍身,修行剑道可一日千里,一年来在佛塔里修行了佛门的心经,等我破入九品,就去游离闯荡,磨砺剑意。”
小殿下低声笑了笑,心底再三斟酌,终究轻声说道:“挺好的。”
易小安听着那人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回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挺好的。
的确挺好的。
易小安突然抬头,轻声问道:“你呢?”
小殿下微微一怔,轻笑道:“我在圣岛修行,与你在佛塔内差不多的。”
易小安沉默低下头。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其实她想问的更多,不光光是今日的打算,还有这一年来,他究竟过得怎么样。
她想问他很多事情,可偏偏不想问他的修行。
突然言止于此。
小殿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哑然失笑说道:“我待会去一趟兰陵城,魔宗的青梨姑娘是个厉害的妖怪,有她在赶路会方便许多。”
易小安心不在焉点了点头。
易潇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与她再见面,便恐怕很难再回到之前,能够无所顾忌地相谈甚欢。
小殿下从怀中取出一个酒壶,面前晃了晃,笑道:“喏,圣岛里的好酒,特地给你留的。”
易小安缓缓抬起头,微微抬臂,抿唇递剑。
那个酒壶被小殿下轻轻放在芙蕖剑尖。
易小安轻声说道:“酒已经戒了。”
剑尖翻滚,那个酒壶自然下坠,被芙蕖妖锋一分为二,酒液顺着大雪呼啸散开,在半空之中翻滚的同时被凝结成霜。
“我戒酒很久了。”易小安笑了笑,“心意领了,这壶酒算是让芙蕖替我饮的。”
小殿下面色复杂,轻声说道:“好。”
易小安平静收回芙蕖,问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易潇呆呆怔住。
“如果没了,那我就回去修行了。”
她平静转身。
小殿下缓缓呼吸,吐出一口浊气。
他没的说了。
只能接着说那个字。
“好。”
小殿下望着那个女子背影。
许愿池到佛塔,雪地一路月光铺撒,她没有回头。
易潇突然喊道:“喂!”
她停住脚步。
仍旧没有回头。
黑袍落满大雪的小殿下低垂眉眼,收回颤抖的手指,兀自笑了笑,平静说道:“没事了,去修行吧。”
女子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保重。”
易潇笑道:“你也保重。”
就此别过。
一人入佛塔。
一人却还未离开大榕寺。
这些个待在外面的小沙弥怔怔看着那个黑袍男子转身蹲下身子,孤独蹲在许愿池旁,漫天大雪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这些小沙弥不理解,为什么居士大人愿意见他,却终究没说出几句话?
他们还小,可能要过很久才会明白。
有些时候,一但错过之后,再见,就真的变成了陌路。
易潇蹲在许愿池旁,突然抬起头,轻声对着飘雪的夜空说道:“和尚,等了你这么久,怎么还不出来?”
风雪之中传来脚步声音。
大榕寺的年轻监院大人脚踩风雪,剃尽三千烦恼丝,端的是宝相庄严,一路手持佛珠转动,轻声默念佛语。
到了许愿池旁,突然面露笑容,居然丝毫不顾及面子,就这么大大咧咧蹲在了易潇身边。
青石小和尚咧嘴笑道:“郁闷呢?烦恼呢?不解呢?”
易潇没好气说道:“别搁着添堵,烦着呢。”
青石小和尚瘪嘴道:“你喊我来的,现在又要我走?”
作势就要起身,被易潇一把拉下,一屁股重新跌坐在许愿池旁。
青石叹了口气,索性就这么坐着,轻声说道:“她是有大毅力之人,当断即断,你应该也清楚,修剑的人,若是连自己心中的纠缠都斩不断,又如何斩断别人的?”
小殿下低垂眉眼,微恼道:“所以就故意躲着不见?就算见了,也不说话了,这一套是不是你教的?”
“天地良心,贫僧以佛品保证啊!”
“绝对不是我教的!”
青石仰天愤愤道:“你要跟我说这丫头之前是个活泼性格,打死我也不信,这厮出了北魏之后就再别说过一句话,入佛塔后跟着疯子一样修行,拼了命练剑,练剑,练剑。每日除了练剑,就再没有其他事情,绝对没有。”
易潇微微怔住。
“一个人,到底需要经历些什么,才会变成她现在这个样子?”青石收敛神情,柔和说道:“你有没有见过她的剑,那着实是一把很苦的剑。”
小殿下欲言又止,终是沉默。
过了许久,易潇才苦涩开口。
“的确是一把很苦的剑。”
青石轻声安慰道:“喏,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看开就好。”
易潇闷闷问道:“若是我看不开呢?”
青石托腮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面前的许愿池,“看不开,不妨在这里许个愿咯?师父说大榕寺里的许愿池有佛门气运加持,许愿还愿,向来还算是灵。”
易潇怔怔望向许愿池。
“齐梁十九道,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都来这里许过愿。”青石笑道:“兰陵城里的萧姓大家,基本上一个没漏。”
“兰陵城的那几个皇族,你是辈分最小的那个。”青石笑道:“你那两位兄长,曾经都在这里许过愿。”
易潇微惘望向青石,不明所以。
两个人目光对视。
一群小光头们讷讷躲在佛殿里,探出脑袋,努力想看清自己那位年轻监院大人,与那个黑袍男人,究竟在许愿池旁聊些什么。
居然比居士大人聊的时间还要长?
只可惜风雪有些太大。
看不太清。
隐隐约约看清不顾形象坐在许愿池边的监院大人,此刻微微抬起双臂。
青袖内元力鼓荡,卷开风雪。
刹那视线全开——
许愿池里叮叮当当,坚冰破碎,全部漂浮升起,与碎冰一同升起的,还有无数贯许愿铜钱。
这就是大榕寺内有名的“铜钱愿”,许愿者将自己所许的愿望写在油纸之上,叠入一贯铜钱眉心,虔诚许愿,再掷入池中。
等到还愿之时,据说铜钱里的油纸就会自行消散,没有人亲手捞过,自然不知真假与否。
而这个“铜钱愿”相当灵验,因此佛门愿力一说,已经逐渐成为被齐梁十九道广为接受的一种佛门神通手段。
此刻——
青石小和尚微微拨弄手指,两串铜钱从无数贯铜钱之中漂浮而来,被他握在手心,掌心散发佛光温热,缓缓除去两贯铜钱上的冰凉寒意。
青石另一只手抽出铜钱贯中的油纸。
易潇怔怔看着两张油纸上的内容。
第一张油纸上字迹笨拙,一看就知晓不是出自读书人之手,写这个字的人,应当是个粗糙武夫。
“萧家长兄无悔,愧无大才,护不得天下周全,能护身后亲人周全”
后面的字迹改了又改。
“愿余弟十六岁北上无风无波,大病顺愈,特在此求签,许愿,望菩萨成全。”
小殿下喃喃道:“大哥”
易潇似乎能想到那个粗糙汉子在拧眉写字时候的沉重表情。
“第一张是你的长兄在你北上时候为你求的签。”青石缓缓说道:“你再看第二张。”
易潇缓缓挪目。
第二张油纸字迹斐然,与第一张截然不同。
出自于一个儒士之手。
“萧布衣本有两愿,一愿齐梁兴盛,二愿萧家太平”
“此行北上,只愿余弟平安脱身洛阳,有朝一日能再回兰陵,解开矛盾,冰雪消融,除此以外,别无他愿。”
“特在此求签,许愿,望菩萨成全。”
青石顿了顿,柔声说道:“你的另外一位兄长北上时候在阳关谷略作停留,也在此求下一签。”
“两签,都是为你而求。”
易潇面色微变,最终沉默。
“帝王世家,的确是将自己面容掩于幕后,可在迫不得已的背后,其实也不全尽是虚伪。”青石轻轻说道:“若是他们真希望你死,大可不必在这许愿池中,许下无人可看见的愿望。”
易潇接过两张油纸,面色复杂,读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他揉了揉脸,笑骂道:“和尚,你当我不知道?”
声音有些哽咽。
青石神情复杂,重新挥手,千万贯铜钱重新坠入许愿池。
小殿下站起身子,呼出一口热气,摆了摆手。
“走了。”
一声走了,整个大榕寺都听得见。
佛塔内静心修行的女子缓缓睁开眼。
大殿内的光头小沙弥彼此对视,接着为这个背影有些孤独的黑衣施主轻声颂经。
那个身影渐行渐远,没有回头。
青石依旧坐在许愿池前,任大雪模糊视线。
他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你之前问我,若是有些事情想不开该如何?
我回你,许愿就好。
其实想不开的话,许愿又有何用?
只能不再去想。
家国天下事,比起儿女情长,修行途短,要复杂太多太多。
缘生,缘灭,天涯,海角。
不想,不念,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