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苇坐在校场正北方的高台上,看着南端的镇荒闸徐徐上升,就像一出好戏的大幕,正被命运的巨手缓缓拉开。
他是书院夫子,在场算是最高的身份了,现在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主位左侧。可是孟一苇却并不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旁边主位上坐的不是镇北侯虞潜陆,而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艳丽少妇,还有一个顶多十岁的男娃。
“小夫子,您来的突然,侯爷月前送太子殿下南下,此时尚未归营,只能由我这个妇道人家招待您了!”少妇宠溺的摸了摸小男娃的头,对着孟一苇笑语吟吟。
对面的少妇眉眼如画,在这风雪连天的荒原尽头,居然有着江南女儿的纤细和柔媚。
但是孟一苇并没有在对方的款款笑语中感受到些许温度。美人在骨不再皮,孟一苇觉得,在这位夫人精致的皮囊下,是一具冰冷坚硬的骷髅。
孟一苇微微侧身,“无妨,书院之中没有什么男尊女卑,出色的女学子不计其数。”
对面的少妇略微夸张的张开了樱桃小口,惊讶道,“原来书院真是如此奇妙的地方啊!妾身从未出过北疆,从前只是听说,却不相信世间真有这样的书院!原来的真的!”说完,衣袖轻掩小嘴,发出少女般的银铃笑声。
少妇的作态让孟一苇轻轻皱眉,同时一种本能的危险直觉,让他挺直了脊背。
果然,笑了一阵的少妇眼神灼灼的看着孟一苇说道,“小夫子,既然书院是如此奇妙的地方,妾身就有个不情之请!”她又伸手宠溺的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继续说道,“我的这个孩儿,虽然年纪小,但是聪慧异常,不如小夫子就认作个入门弟子吧!”
此话一出,四方皆惊。
“呵呵,夫人的提议甚好啊!”坐在主位右侧的是一个赤红长须的中年人,此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孟一苇。
“不好意思,我的弟子名额已满!”孟一苇冷淡的回答。
“小夫子今年刚升为书院七师,弟子就收满了?”中年人言语轻佻的质疑道。
孟一苇没有立刻回答中年人的质问,坐在主位的少妇则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袖口的花边,整座高台之上,顿时陷入了冰冷的沉默之中。这种沉默让同样位坐高台的王齐眉也皱起了眉头。
从微张的眼角里,孟一苇终于从涌过镇荒闸的人群中,看到了白少咸尾叶和七月,这才慢慢转过了身,正对着赤须中年人的位置,淡淡的开口说道,“赤魇书生谭驳懿,你是在质疑我吗?”
赤须中年捋着胡须的左手一僵,脸上却立刻换上谦卑的笑意,站起身来,向孟一苇深深一礼,“驳懿岂敢质疑书院夫子,刚才也只是心急了,不想夫子错过小公子这样良资美质的弟子。”不愧是被称为“北地第一毒士”的赤魇书生,即使不敢在书院的大旗下对孟一苇有表面上的不敬,却悄悄的递出去一只软刀子。
可是孟一苇并没有理会这位镇北军谋士的挑衅,而是低头看向和少妇一起坐在主位的小男孩。
“我可以带你去书院,但是做不了我的弟子。我只收三个弟子,现在已经满了。其他的夫子倒是还有收弟子的名额,但是需要你自己去通过他们的考验。你愿意吗?”孟一苇缓缓说道。
小男孩刚才在少妇的抚摸下,乖巧的玩着手中的一个人形木雕。此时听到孟一苇的问话,抬起头睁着天真的大眼睛反问道,“书院里的其他人都会听我的话吗?”
小男孩的问话让孟一苇都怔了一下,“书院学子,不论男女,不问出身,一律平等。”
听到孟一苇的话,刚才还乖巧的小男孩,顿时满脸凶戾,“那你这个臭瞎子,在这里装什么装,小爷是镇北侯世子,怎么会去和那些贱民厮混!”
高台之上,顿时陷入了比刚才的沉默更冰冷的沉寂之中。
台下沉寂,台下却传来一声怒喝。
“小崽子,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已经走到高台下面的白七月刚好听到了小男孩对孟一苇的不敬,不禁勃然大怒。那可是连太子大哥都要礼遇三分的书院小夫子,而且居然说书院学子皆是贱民,那自己这个新晋学子算什么?
守卫高台的镇北军卫看到有人喝骂侯爷宠溺的小世子,不禁前来抓人,却被紧跟白七月的白少咸,两拳轰飞。
轰飞两个侍卫,白少咸手上动作不停,瞬间拉弓搭箭,最后一枝烈日箭已经瞄准了坐在主位的母子二人。
坐在高台上的镇北军高层,特别是苍狼,青隼,赤狐,赭罴,玄蛇五卫统领顿时色变。
赭罴卫统领赵伏罴率先站起了雄壮的身子,以与身材反差极大的敏捷,瞬间移动到少妇母子身前,一堵肉墙似乎挡住了箭道的所有角度。
赤狐卫首领孙禅狸则摸了摸自己光滑的头颅,嘴角微微动了几下,待命在校场四周的赤狐卫军士就立刻向高台集结。
王齐眉则与青隼、玄蛇两卫统领对视一眼,开口高声说道,“少郎将,先松了镔铁弓,撤了烈日箭吧,同为大煜军卒,不宜生死相向。”
王齐眉的声音极为洪亮,他不但是说给台下的白少咸听,还是说给高台上的众人听。
果然,听到镔铁弓和烈日箭的名号,赵伏罴猛吸了一口气,本来就雄壮的身躯,又庞大了一圈。
孙禅狸则眯起了狭长的眼睛,隐去了眼中的精光。
“你们还在楞什么,这个臭婊子敢骂我,我要你们打断他的四肢,拖到我的屋子里,我要用马鞭抽烂她的身子。”小男孩歇斯底里的喊声从赵伏罴身后传来。
这次连台下的王家姐弟都开始面露厌恶之色,这被二夫人惯坏了的小世子,今天貌似要闯大祸。
果然,一股惊天的杀意从白少咸身上传来,这股杀意是如此强烈!让曾经与白少咸交过手的李如拙和吕婵都汗毛炸立。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狼有暗刺,窥之则杀。而对于白少咸这只骨架初长成的丑虎,白七月就是他不可触碰的虎须。
白少咸经割鹿台一战之后,突破至一品境界。但是破镜之初需要一段磨合期,昨夜在夜市之中,仓促接下王休红的一枪和吕婵的一刀,其实并未将境界提升后的实力全部展现出来。而后被王齐眉的安魂枪刺破了绯红角戈,陷入了沉睡。
这一睡就是三四个时辰,白少咸的身心得到的充分的休息。其实,白少咸并不知道,他虽然突破桎梏晋升一品,但是小夫子给他留下的心神压迫却并未散去。那双黄色的瞳孔,像不可消磨的梦魇,沉睡在白少咸的心底,让他时刻要绷紧神经。
但是王齐眉的安魂枪不但让白少咸陷入了沉睡,似乎连白少咸心中的那双诡异的眼睛也抹掉了,苏醒过来的白少咸感觉到,无论肉身还是神识都有一股豁然解脱的轻松。
而此时此刻,他才是突破之后的巅峰,而且是带着从未有过的最强杀意。
这种杀意让他血脉中的荒兽之血,不需要调动就开始沸腾起来。但是他的头顶却没有再凝聚绯红角戈,而是化作一股股浓郁血雾,从周身气穴用处,不断的注入到烈日箭之中,烈日箭开始融化。一根根倒刺从箭身中冒出来,箭尖拉长变宽,变成了一柄四棱挑飞的攻城弩矢。
之前在白少咸格外巨大的镔铁弓上,烈日箭都显得有些纤细,此时变身完毕的烈日箭则与镔铁弓相得益彰,硕大而狰狞。
白少咸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小夫子,后者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白少咸终于放下心来。
舒出一口气,白少咸侧头向白七月傻笑道,“七月,回去你要在父亲面前为我作证,烈日十三箭,我终于射出了第十一箭。”
说完这句话,白少咸瞪着高台,低声吼道,“烈日第十一箭,焚世!”
镔铁弓的弓弦发出一声欢快的嗡鸣,仿佛终于射出了让它满意的力道。
在赵伏罴的眼中,对面射来的不是一只箭,而是一个岩浆爆裂的火球。同时,火球之中仿佛还藏着一只埋头狂奔的猛兽,锋利的鹿角正对准着他的胸膛。
理智告诉赵伏罴,即使以他超品之上的强悍体魄也不能完好无损的接下这霸道的一箭,可是身后就是二夫人和小世子,既然已经站队,就不能移开一步。
赵伏罴怒吼一声,双手握拳,竟主动向飞来的烈日箭轰去。
拳头和箭头在半空中相遇!赵伏罴感觉抵在自己拳头上的不是一支箭,倒是向极天涯里的龙鲸角,这股庞然的巨力几乎达到了他的承受极限。他感觉到从手指到肩膀,自己的整只手臂骨骼都产生了细密的裂缝。
不过还好,还是挡住了!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对面矮瘦少年的身份,能射出如此霸道一箭,这人肯定来自青羊角卫。但是这里是极天涯,不是翼阳城,就算是白钺亲至,也不敢随意动武。更别说你一个刚入一品的少年,就算天资卓越,也还是差一点火候,等接下这一箭,就让你知道一下北疆的风雪可是比南方烈的很呢!
赵伏罴正想着,却突然发现一股浓郁的血气,正向自己体内蔓延。烈日箭的箭尖已经刺入了他的指骨,血气就顺着这个突破口,顺着骨骼上的裂纹向上游走。
同时这股血气就像猛兽,不算吞噬赵伏罴体内的元气,发觉这种诡异的赵伏罴果断的将元气收回气海之中。
可是趁赵伏罴分神之际,烈日箭上的倒刺突然伸直,然后激射而出。像迸溅的火星,绕过赵伏罴向其身后射去。
火光在北风之中闪烁,照亮了镇北侯世子惊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