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山脚下,风乍起,似有鬼影重重。
胡颜与司韶面对面静静而立,既像狭路相逢的仇敌,恨不得拔刀相向,又像半夜私奔的痴男怨女,想要死同穴,从此比翼双飞。总之,气氛就像一根悬在头上的剑,似乎随时能以不可抵挡之势,刺穿人的身体,将谁钉死在这阴森恐怖的艳山脚下。明年的今天,可能有人还会看见一男一女静静而立,那便是……鬼。
不知过了多久,胡颜轻叹一声,伸出手,将司韶环进怀里。
司韶的身体绷得僵硬,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在胡颜的怀里慢慢软化,由一块石头变成了粘糕,软软糯糯。他伸出手,环绕住胡颜的腰身,让彼此的身体更能贴服在一起。自从看不见后,他……觉得很冷。
胡颜轻声问:“什么时候毒瞎的自己?”
司韶淡淡道:“找到你之后。”
胡颜挑眉:“什么时候找我的?我记得,你在鸿天殿这些年,不曾见过我的真容。”
司韶答道:“六合县出了一个极丑的绿腰,我猜是你,但却不肯确定,于是……不再用眼睛去看,只去听。你走路的时候,脚尖微微上翘,与常人不同。”
胡颜:“……”想不到,这样也行。司韶比她想的,还要了解她。放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真不知是幸还是债。若有一天,他真想要自己的性命了,自己还能逃出生天吗?呵……
司韶哼了一声,道:“你说不见就不见,还不行我寻了?你说要闭关修炼,一个月后出关,我便等了一个月。结果,却不见你。我知道出事了,本不想管你,让你这个老祸害死了,倒也干净。只不过,你的命是我的,谁要是敢和我抢,我绝对饶不了他!”
胡颜笑着感慨道:“你这脾气啊……”
司韶冷冷道:“我这脾气,已经好了很多了。我顺河而下,来到六合县,打听到了你的消息,知道你被曲南一下令封入薄棺中放火烧死,也知道那些村民对你不敬。你一个呼风唤雨的人物,却被这样的升斗小民刁难得,如同丧家之犬四处逃窜,实乃大悲。”
胡颜在司韶的肩膀上蹭了蹭发痒的额头,并在心里感慨道:当初的小屁孩已经这么高了。她推开司韶,仰头问道:“所以,你给村民下毒,让他们不能见阳光?只能如同鬼魅一般昼伏夜出?所以,你放火烧了县衙大堂,赤-裸-裸地挑衅曲南一?所以,你在白子戚的马前放了一块巨石,拦住他的去路?所以你给白子戚的马下,让它……咳……享受当种马的极乐?所以,你随我去苏家,暗中保护我,却吓得唐悠昏死过去?”
司韶的呼吸一窒,他知道胡颜非比常人,却不曾想到,她竟完全洞悉了他的一举一动,唯他一人觉得自己隐身得极其成功,还在暗处沾沾自喜。如此看来,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再次娱乐了胡颜!
司韶心中恼火,冷哼一声,道:“小惩而已!若是你不让我管你的事,他们岂能活到今天?!”随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放火烧了曲南一的县衙?”其他事情,他做得时候并非没有留下痕迹,最起码,胡颜就是当事人之一,想要从中窥探一二,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他的半个师傅。
胡颜笑眯眯地道:“因为,我就坐在县衙斜对面的酒楼门口,看着热闹呀。”
司韶瞪起了眼睛,吼道:“那你不叫我?”
胡颜耸肩:“我可是一个守信誉的人,说不见便不见,不像某人,以为毒瞎了双眼,就是不见。”
司韶哽了一下,突然五指成爪,去抓胡颜的肩膀。
胡颜转身躲开,同时掏出铜板,向四周洒去,然后屏住呼吸,站立不动。
司韶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胡颜的方位,却只能听见杂乱的铜板坠地声。
胡颜眸光一凛,连接快速脚踹向司韶的腘窝(膝盖后面的菱形凹陷),司韶一个不妨,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再想挣扎着起来,却觉得双腿重如灌铅,竟抬不起来了!
司韶又羞又恼,吼道:“你又这样!”
胡颜绕着司韶转了一圈,笑吟吟地道:“又怎样?又迫使你罚跪?记得,我和你说过,想要不受任何人的惩罚,就要将鞭子攥进自己的手中。”拍手,鼓掌,“不错,你这鞭子用得不错,抽起人了确实挺疼。”眸光一冷,声音一沉,手在司韶腰上一扯,直接拉出了银色长鞭,啪地一甩,一棵大腿粗细的树干,竟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两截!
胡颜道:“你今天就好好儿听着,我是如此抽这些树木的。”靠近司韶的耳朵,低语道,“为何不抽你?呵……因为,你比这些树木还不如。你长了一棵榆木脑袋,却是死木疙瘩。这些树木,好歹还有几分能耐,被抽断了枝干,还能生长。你,不行。”一甩鞭子,啪啪数声,周围的树木竟如同被雷劈中一般,横七竖八地折损一片。
司韶每听见胡颜的一声鞭响,脸就红上一分。到了最后,他实在是再也忍受不住这种裸地羞辱,吼道:“好了!好了!我……我知……知错了。”
胡颜一甩银鞭,啪地一声抽到了司韶的臀上。皮开肉绽。
司韶的身体绷直,咬牙道:“不是不稀罕抽我吗?!”
胡颜无辜道:“天黑,手滑。”
司韶垂下脑袋,攥紧拳头,真是……恨呐!
胡颜用鞭柄挑起司韶的下巴,盯着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道:“几枚铜板,就能乱你阵脚,取你性命。下次,不许如此任性妄为。”
司韶想要扭开脸,不看胡颜,但一想到自己压根就看不见,于是干脆装死。
胡颜一看司韶那个小样子,忍不住笑了笑,道:“得,别装死了。别人装死闭眼睛,你装死那副鬼样子,却是死不瞑目,看着就吓人。”
司韶有种自尽的冲动!但前提是,他要先杀了这个老祸害!
胡颜在司韶的腘窝处踩了两脚,道:“起来吧。”
司韶咬着牙,从地上站起身,气得想要狂奔离开,却知道自己看不见,乱跑除了丢丑,娱乐胡颜,什么都做不了。
胡颜接着道:“还是那话,想我死,行,拿出真能耐来。就凭你现在这幅死样子,在我的人生话本里,只能被一笔带过。某年某月某人,因刺杀胡颜不成,反被其杀。对了,你去把青苗村的蛊毒解了。犯众怒的事,轻易不要做,有违天和。”
司韶抿了抿唇,终是冷静下来。他将胡颜的话听进了心里,冲着她伸出手,沉声道:“回县衙。”
胡颜有些诧异司韶能这么快就认清行事,心中高兴,屁颠颠地将小手放进司韶的手心里,任他攥着前行。
快到县衙的时候,司韶道:“你抽我屁股,是报当日我抽你之仇吧?”
胡颜被人揭穿,咧嘴一笑,拒不承认道:“哪能呢?我是那么记仇的人吗?”
司韶点头,首肯道:“你就是。”
胡颜撇嘴:“真不可爱。”
司韶垂下眼眸,掩住某种的落寞和无奈,喃喃道:“我不是小孩了,胡颜。”
胡颜扫了眼司韶的侧脸,轻叹一声,道:“我知。”
司韶脸上一喜,眸中璀璨,唇角也开始上扬。
胡颜却接着道:“可是,我还是希望你就是那个小屁孩。岁月催人老啊,你长大了,就证明我又变老了。”
司韶沉下脸,冷冷道:“你本来就已经很老!”
胡颜皱眉道:“别在我面前说那个老字,听着就烦!”
司韶冷笑一声,道:“你再叫我小韶儿、小宝贝、小家伙、小屁孩,我就叫你老太婆、老妖精、老掉渣、老不死的!”
胡颜的唇角抽搐了两下,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你狠!”
司韶一脸真诚地道:“跟你学的。”
胡颜瞪着司韶的脸,扪心自问,自己真的这么讨人厌吗?也许,大概吧。她撇嘴,表示不愿深想这个问题。她状似随口道:“看你瞎乎乎的,不习惯。明个儿,把眼睛医好吧。”随即,靠近司韶,在他耳边道,“可以,装瞎。”此乃非常时期,留个后手总没有错。
不想,司韶却道:“治不好了。我把蛊毒、鬼煞去了,便压制不了身体里的剧毒。将毒逼上眼睛,是迟早之事。现在习惯了,也好。”
胡颜抓起司韶的手,凑到眼前,摸了摸他的手,看了看他那白得有些过分的指甲。她知道,司韶身上有剧毒,不能与任何人触碰,否则那人便会中毒而亡,且,无解。这毒,看似是对司韶有着巨大的伤害,实则也是另一种万不得已的保护。司韶的身世,哎……一言难尽。
为了不让身体里的毒太过霸道,达到气息杀人的地步,司韶不得不养蛊养鬼,让蛊王和阴鬼与那剧毒相互制约。这样一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法子。然,弊端却是,他整个人都显得阴冷异常,犹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一般。胡颜畏冷,不愿靠近他三步之内。
司韶弃了养蛊与驭鬼,仅留了一些善良的小蛊虫在身上,例如今天帮他寻到胡颜的寻香蛊。
他将毒悉数逼到了眼睛上,让自己可以敞开双手去拥抱胡颜。
他现在,虽然身子虚弱,但却能靠近胡颜,且能攥着她的手同行,对他而言,当真不是一件坏事。
时间之事,哪里能两全?
他恢复视力后,只能远远地看着胡颜。只有成为了瞎子,才能靠近她。胡颜不知道的是,他也怕冷,也在渴望胡颜的体温。
胡颜抿了抿唇,没再言语。有些话不用说透,却是懂的。
眼见着县衙后院大门就在眼前,她却突然站住不动了。
司韶感觉到她手指尖的僵硬,以及那阵阵凉意,心中一凛,立刻将她抱进怀里。胡颜挪动着自己的手,攀爬上司韶的背,尽量将自己贴在他的身上。
司韶的体温虽然偏低,但他却不惜用珍贵的内力去温暖胡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