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倩走进相州府衙时,眉头就是一皱,因为他发现夜宴已经开始了。或者严格来说,是韩大公子为首的一群士子书生已经开始吃喝了。
这些书生士子占了好几张桌子,正在猜枚划拳,吆五喝六,桌子上酒菜狼籍,还有穿红着绿的丫环侍女站在桌子旁,专门负责斟酒夹菜。
韩大公子最为放浪不羁,一会斜倚在这个丫环身上,一会斜倚在那个侍女身上,嘴里不停地大叫道,“张兄,刘贤弟,快点喝酒啊。赵知府太看重那群丘八了。非要等他们到齐才吃。如今我偏要先行开吃。岳鹏举还是我家佃户呢。你们不用东张西望,有我韩大公子,谁也不敢奈何你们?”
在离这群读书人稍远的桌子上,坐着一脸愤激的相州军将。他们平日里就受够了韩大公子等人的轻贱,今日破了金军,立了大功,竟然还被这群百无一用的书生羞辱。一些性子暴的军将挽着袖子,就等赵不试一声令下,立即就会掀翻韩大公子的桌子,狂揍这群书生士子。
可惜赵不试虽然是宗室,却也不敢得罪韩大公子。毕竟韩家在相州树大根深,跺跺脚就会让相州地震。再加上韩肖胄如今深得君心,乃是天子近臣。而赵不试却是太宗六世孙,正牌的宗室子弟,小心翼翼为官,还要担心皇上猜忌,又哪里敢和韩家对着干。
赵不试这种人,就属于典型的外战内行,内战外行,让他面对侵略者,他是英雄。但让他和自己人斗,那他就是屡战屡败。
所以赵不试一边安抚手下军将,一边又不停地向岳飞告罪。“鹏举,别去理这帮书生。这些人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咱们惹不起。闹够了,自然会离去。鹏举大将之材,想必不会和一群书生计较。”
按理说赵不试身为知府,岳飞只是宗泽手下的一个统制官,他完全可以居高临下地和岳飞说话。但守了几个月城,赵不试彻底明白了,在这样的乱世,只有猛将才可保家卫国。而平日里指点江山的书生不过是鼎中之鱼罢了。这几天他站在城头,看岳飞轻松击败了往日里不可一世的耶律马五,他就从心里佩服岳飞的军事才能。
为了替他老赵家拉拢住这位绝世猛将,赵不试直接放下了身段,和岳飞完全平位交谈。岳飞知道赵不试的意思。他虽然不会因为赵不试的礼贤下士而感动,因为此时他已经和赵构水火不容,如果他敢投到赵构麾下,绝对会比历史上死得更早。但岳飞敬佩赵不试的气节,面对金兵围城,誓死不降,这可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岳飞笑道,“赵大人且安坐。飞本农家子,无功名在身,怎会对这些身负大才的书生不敬呢?”赵不试听岳飞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不由地暗暗叹了一口气。
赵不试拿韩大公子没办法。岳飞涵养好。但吉倩可是火爆脾气,一进府衙,看到这种场景,眉头登时就竖起来了。“什么情况?怎么咱们还没到,他们就吃喝上了。”
正要发火,却见赵不试和岳飞迎上前来,把众人让到军将环坐的十几张桌子上。吉倩望了一眼不远处左摇右摆的韩大公子,心中一阵烦燥,开口问道,“岳大哥,那傻子什么来头?”
吉倩一句话把相州军将全都逗乐了。他们看着大咧咧的吉倩,心中暗道,这位爷的舌头真够毒的。
岳飞也微微一笑,然后开始向赵不试介绍诸位将领。“赵大人,这是我的好兄弟吉倩,现任护民军骑军师长。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是吉倩的未婚妻花如玉,也是护民军骑兵师副师长。这个美女是冉青冉姑娘,现任背嵬军参谋。这位是熊飞,背嵬军百户,大人已经见过了。这位是罗延庆,这位是田满仓,现任背嵬军营头。”
赵不试一边拱手,一边赞不绝口。“强将手下无弱兵。吉将军一看就是熊虎之将,万人之敌,怪不得白日里可以斩将夺旗。听说花将军乃是花木兰子孙,今日一见,传言不虚。花将军的本领绝对不下于乃祖。冉姑娘更是灵气逼人,想必足智多谋,赵某他日还要请教。熊将军,罗将军,田将军,看来也都是猛将之选。鹏举,你这个护民军了不得啊。兵强将勇,想必来日大破金兵,不在话下。”
赵不试的话一半是真心话,一半是客气话,夸吉倩和花如玉熊飞的是真心话,因为他在城头亲眼目睹了三人的勇猛。砖冉青和罗延庆田满仓的则是客套话,因为冉青没上战场,罗田二人则是负责堵截金军大营,赵不试没有看见他们的发挥。
不过说完话之后,赵不试忽然又再次打量了一下田满仓,有点疑惑地问道,“我看你有点面熟。你莫非是城南田家的田满仓?”
田满仓拱手笑道,“赵大人好眼力。我身边这位是城西罗家的罗延庆。前几日承蒙岳帅不弃,我们刚刚加入护民军。”
赵不试点了点头,继续给岳飞等人介绍自己手下的军将。但赵不试内心却百感交集。相州罗家,相州田家,都是有名的大世家。虽然家里没出什么大官人,但财力雄厚,不是一般的家族可比。这次金兵围城,赵不试也曾派人邀请两家入城,但却被他们婉言拒绝了,只让远房子弟带了几十个家丁进城参军。至于他们两家,听说已经与金人暗通款曲,准备降金了。没想到今日竟然投靠了岳飞。
双方各通姓名之后,分宾主落座,开始吃菜喝酒。赵不试和岳飞拿着大酒壶,各自给对方的军将添酒。毕竟都是些火力十足的武将,一旦开始喝酒,顿时都散去拘束,大声地喝酒划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声音大得震天动地,登时就把韩大公子的那一撮人马给压下去了。
那些佯醉佯狂的书生顿时都把目光投到正靠着一个红衣侍女假睡的韩大公子身上。对面的那群武夫,仗着有赵知府撑腰,明显是故意跟他们过不去。现在,只能看韩大公子大发神威了。
韩大公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端起自己的白玉酒杯,小心地呷了一口,悠悠说道,“好酒”。
赏完美酒之后,韩大公子望了一眼身边的书生,不屑地撇撇嘴,低声说道,“亏你们还有功名在身,真是无用!看我去教训这群粗鄙匹夫。”
韩大公子仿佛老祖宗韩琦上身,端着白玉酒杯,晃晃荡荡地走到岳飞近前,大声说道,“岳飞,还不给我让座?哈哈,世事难料啊。谁能想到我家的一个佃户,如今也成了知府大人的座上宾。不过哪怕你当了大将军,依然是我韩家的佃户。还是需要给我让座的,哈哈哈哈。”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韩大公子脸上,把韩大公子抽得原地转了三圈。同时也把韩大公子的醉意全部抽走了。他好容易稳住身子,用手指着岳飞,不敢置信地说道,“岳飞,你竟敢打我?”
“啪!啪!”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韩大公子松松嘴巴,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韩大公子顿时火上心头。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打呢。就算是朝中大臣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一个武夫的打,真是老韩家的奇耻大辱啊。
韩大公子抄起手中白玉酒杯,向岳飞扔了过去。但白玉酒杯却被一只大手从半空截住,然后啪的一声,砸在韩大公子的脸上。
紧接着吉倩大踏步出来,右手探出,一把揪住韩大公子的腰带,把韩大公子举到头顶。直到这时,韩大公子才发现坐在席位上的岳飞一直都没有动过身。打自己耳光的,拿酒杯砸自己脸的,都是这个吉倩。
此时的吉倩一脸愤怒,一边用左手抽着韩大公子,一边破口大骂。“韩大公子是吧?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我岳大哥面前装腔作势。我岳大哥不过在你家做了几个月佃户,又没有卖身为奴,你凭什么对他吆五喝六?一个不知感恩的臭东西!没有岳大哥,你韩家早就被张超屠了,还能在这里喝酒放屁!不感念岳大哥的恩情也就罢了,竟然还想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岳大哥,今天我吉倩就让你尝尝被羞辱的滋味!耳光挨得爽不?忘恩负义的臭东西!”
韩大公子完全被打蒙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用缺了两颗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你这个粗鄙匹夫竟敢打我?!我是韩家大公子。”
吉倩哈哈大笑。“老子打得就是你这种世家败类。国难当头,你除了会喝酒,会玩女人,还会干什么正事!和你那个老祖宗韩琦一样货色,只知排挤英才,误了国家大事。还号称名相?我呸!十个韩琦也比不上一个狄青。你不服是吧?不服老子再揍你!”
吉倩的一阵大耳光抽得府衙里的人都站了起来。那群诗酒佯狂的书生看到不可一世的韩大公子被一个猛汉抓着打,全都呆若木鸡,根本不敢上前解劝。护民军将士则是大声叫好。特别是花如玉和冉青两个人,一边鼓掌,一边给吉倩加油。“吉将军,打得好。这种人就该打。”
韩大公子一看这样下去,会被这个莽夫抽死不可。终于放下了高贵的身段,向赵不试和岳飞求饶了。“赵大人,岳飞,你们快点来阻止此人。再不过来,我就要被打死了。岳飞,这是你手下将军,你还不喝住他?”
赵不试对韩大公子厌恶至极,看到吉倩出手教训时,心里一阵痛快。可是等他看到那群刚才还谈笑风声的书生们纷纷噤若寒蝉,赵不试的心里又涌起一阵悲哀。
赵不试没有出言解劝,他把目光转向了岳飞。如果是三月之前的岳飞,早就喝住吉倩。但如今的岳飞却非常自在地坐在那里喝酒。
吉倩这边又是连抽韩大公子几个耳光。“我岳大哥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你算个什么狗东西!”
韩大公子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口齿不清地说道,“岳将军,请救救韩肖贵吧。我快被你的部下打死了。”
岳飞冲吉倩使了个眼色。吉倩一松手,韩大公子终于四肢着地了。他不顾疼痛,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见岳飞端着酒杯来到了自己身前。
韩大公子吓得以袍袖遮脸,生怕岳飞再抽他几记耳光。岳飞望着韩大公子眼睛,微笑说道,“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人必自贱,然后人贱之。破金兵,你们寸功未立,却在庆功晚宴上大吵大闹。韩公子,今日你是自取其辱。带上你的这帮无用书生离开这里吧。走得晚了,我不保证他们不挨打。”
岳飞话音刚落,那群呆若木鸡的书生立即一哄而散。韩肖贵也不敢吱唔,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走出了府衙。只是临出门时,用怨毒的目光望了岳飞和吉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