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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成殿中,淑妃急得一天都没吃东西,萧筠则站在下首不发一言。
“阿衡不懂事,筠儿你也跟着他胡闹?”淑妃眉头紧锁,“平麟苑混进刺客,他们两个都受了伤,这是多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中秋那天萧惟没来参加后宫家宴,萧筠解释说他忙着在外办差,淑妃也就没多问。要不是御医说漏了嘴,淑妃都不知道谢无猗已经三四天高热不退了。
萧筠低着头,前日她去燕王府探望过,谢无猗昏迷了好几日,按理说她在平麟苑受的伤不该突然这么重。萧筠看了伤口,逼问过封达才得知谢无猗和万春楼失火多多少少有点关系。她当机立断,从王府出来后就让京兆尹府把这次事故定成了意外。
这些事多说无益,萧筠从善如流地认错,“母妃教训的是,都是儿臣的错。”
淑妃叹了口气,走下来握住萧筠的手,“筠儿,我不是怪你……罢了,王妃怎么样?”
“母妃也知道她原来身子不好,仗巫堇庇佑才活到现在。这次受了点皮外伤,难免要费点周折才能康复。”
萧筠的解释滴水不漏,淑妃面上的忧愁也逐渐转淡,又问道:“阿衡呢?”
谢无猗吐血晕倒后,萧惟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这些天都没怎么合眼,也不和别人说话。众人劝阻无果,要不是萧筠持剑把他逼到小榻上睡了两个时辰,恐怕谢无猗还没醒他就先替她去探黄泉路了。
萧筠面色不变,温和地笑道:“母妃还不知道六弟的性子?他担心王妃不假,又哪能亏待了自己?儿臣去看时他还跟儿臣说,等王妃醒了一定进宫给母妃补个家宴呢。”
萧惟和萧筠从小就吵,但感情从没变过。听到萧筠这话,淑妃总算放下心来,又忍不住拉着她狠狠絮叨一番,最后让她带走了大包小包的补品。
日头东升西落,萧惟又守了谢无猗整整一天。花飞渡寸步不离,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萧惟没法怪花飞渡,他十分清楚谢无猗的病因。
肩伤不足挂齿,范兰姝的背叛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火烧万春楼给她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
谢无猗是什么人?
八岁侯府上树,九岁走出泽阳,十六岁历遍四海,学的是江湖道义,信的是恩怨分明。她看上去冷淡疏远,心中那杆秤却是稳稳地立在那,从未动摇。范兰姝拉了三十余人给她陪葬,就如同皇帝下旨让三百个运粮将士给萧爻陪葬,谢无猗这样皎如明月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手上沾染无辜者的血?
而且归根到底,这件事错在他,是他的一念之差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他一次次让她受伤,在花飞渡面前,他连唤她名字的资格都没有。
萧惟看着谢无猗苍白干裂的嘴唇和额角的细汗,心疼又不知所措。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只要她能醒过来,他可以把一切都告诉她,再也不会骗她了。
又是暮色降临,成慨悄声走进来。
“殿下。”
“出去。”萧惟忍着晕眩,冷冷开口。
成慨又靠近了些,在萧惟耳边道:“殿下,是……那边的消息。”
萧惟一震,猛地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了成慨一把才勉强站住。萧惟向花飞渡略点了一下头,“花夫人,本王先出去一下。”
花飞渡压根不想搭理萧惟,她换过谢无猗额头上的手帕,端着水盆先出门了。
众人纷纷离开后,谢无猗眼睫翕动,翻身坐起。
整个人如踩棉花,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谢无猗强忍头晕,轻声下了床,耳朵贴在墙上。
外间,成慨正在向萧惟汇报,只听萧惟很坚定地说道:“……不行,绝对不能再落到他手里!”
“可王妃那边……”成慨似乎有些犹豫。
“小猗那本王可以解释,她和他们应该没关系,是本王误会了。”萧惟又道,“大不了直接动手,把人抢过来藏在府里。本王倒要看看,父皇还活着呢,谁敢对本王不敬!”
她和谁没关系?他误会什么?
才刚醒转不久,谢无猗目眩不止,单凭只言片语也听不明白二人的对话。
一阵沉默后,成慨继续禀报:“属下听说何茂良大人日前喜得麟儿,他摆了七日的流水席,朝中众人都会过去。”
何茂良?
谢无猗心念一动,恍惚记起在晕倒之前花飞渡曾说何茂良买了褚瀚的一处庄子。她不由得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得更紧了些。
“年近半百的老头子了,这种事也要本王去?”萧惟冷笑一声,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沉声问道,“他在哪摆席?”
“东绣街卧雪庄,而且属下探知,今晚楚王殿下也会去。”
东绣街!
这不正是那个引起花飞渡注意的地方吗?
谢无猗的心怦怦直跳,抢人,何茂良,东绣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听得萧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无猗来不及多想,忙躺回床上盖好被子,装作昏睡的样子。
萧惟停在床边,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脸。那道阴影靠近又走远,反复了好几次。
“小猗,你醒了吗?”
谢无猗没有回答。
只听萧惟轻轻叹息一声,语气里竟带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哀求,“小猗,你快点醒来好不好,晚上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萧惟一直站在面前,谢无猗以为他是看穿了自己的伪装,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萧惟却转身离开了。
他刚刚说什么?
惊喜?
按泽阳现在的形势,不添个惊吓就不错了,何来惊喜?
谢无猗迅速将萧惟的话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蓦地一转头,她的目光落在范夫人金簪的螺纹上。电光石火间,谢无猗脑海中忽然翻腾出好几朵浪花。
范兰姝说她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泽阳人;
阿年说簪子是范夫人的陪嫁;
花飞渡说螺纹是西境合州那边常见的装饰纹;
萧惟说要把人抢到王府,给她一个惊喜……
这个骗子!
谢无猗一下子想明白前因后果,她掀被下榻,翻出夜行衣穿戴整齐。
门板微动,花飞渡正好打热水回来了。一见一身黑衣的谢无猗,她不禁愕然。
“丫头——”
谢无猗立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到花飞渡身边道:“有人在东绣街卧雪庄动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得去看看。”
她脸色苍白,双颊病态的红晕还未散去,花飞渡根本不放心。刚要制止,就听谢无猗压低了声音,“花娘,燕王不在府里,一会您让阿年守住房门,就说我需要发汗,谁都不能放进来,春泥和云裳也不行。”
花飞渡立时懂了谢无猗的意思,她正了正衣襟道:“我做什么?”
见她仍是一如既往地默契,谢无猗点点头,朝花飞渡耳语几句。花飞渡拧着眉头,谢无猗却已踮脚跃上了窗棂。花飞渡忙拉住她的手臂,“你不告诉殿下吗?”
谢无猗目光一黯,没有回答,飞身消失在了黑夜里。
是他先食言的。
东绣街一片繁华,谢无猗浑若不见,只轻手轻脚地在黑暗的小巷中穿梭,如同一道看不清的虚影。至卧雪庄外,周边果然蹲着许多暗哨。谢无猗在草垛后观察一阵,辨出了监视的死角。
一阵晚风拂过,谢无猗以枝叶为遮掩,悄无声息地潜进卧雪庄后院。
沿墙根走了一阵,庄里隐约传来丝竹管弦和莺燕语声。因不太熟悉路,谢无猗还是选定一棵高大茂密的树作为藏身地。
这里能够看到卧雪庄的大部分布局,谢无猗不禁咋舌。人人都说褚瀚霸占庄子生活奢靡,可眼下何茂良这七日流水席不知道要花掉多少银子。这帮人嘴上嫌弃何茂良,吃饭赏乐倒是自觉,这会反而没人议论了。
蓦地,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水榭飘了过来。
“林衡!难得你也会来啊,王妃身体好了?”
谢无猗定睛一看,祝朗行正一手揽着一个衣着清凉的歌女凑到萧惟身边。因萧惟身份尊贵,他的席位被安排在靠近水榭的绝佳观赏位置,而他旁侧也有歌女伺候。
“还没有,”萧惟歪着身子,笑着喝了手中的酒,“不过你都来了,本王怎么能缺席呢?”
“你别光笑话我,”祝朗行靠在一个歌女怀里,咂着嘴道,“你小子可以啊,原来没娶王妃还没觉得怎样,现在竟然能闭门不出照顾她足足五天,兄弟我真是自愧不如!”
谢无猗一愣,刚才她出来得急没有细问,原来自己已经昏睡五天了吗?
她半眯起眼细瞧,果然见萧惟眼下有明显的乌青,脸色也不太好,一看就是熬了很久。一念及此,谢无猗的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他一直在照顾她?
谢无猗顿时烦躁起来,欠他的越来越多了,真麻烦。
宾客陆续进门,萧惟和祝朗行的对话逐渐淹没在喧闹声中。不一会,水榭的表演就开始了。
要说何茂良古板耿直,他倒也通风雅。水上供舞姬表演的牡丹花盘是纯金所制,烛光月光相和,更映得跳舞的姑娘肤白胜雪,身姿婀娜。莫说底下坐着的男人,就连谢无猗看了那柔软的腰肢都移不开眼。她藏在树上,只听水榭中的歌姬遥遥唱道:
风入蓬春柳色凋。玉阶流夏木、月堂高。落梅声咽恁空寥。化红雨、功业几人描?
魂死恨难消!灵椿时见泪、煞讥嘲。为贪幽谷自迁乔。青云路、白首望昭昭。
谢无猗不懂诗词,对这些曲子更没什么兴趣。她没忘记今晚的目的,所有人都盯着水面,谢无猗却将场中众人一一看过。
眉目轻移,一个半披头发容颜姣好的红衣女子低头端着酒壶走到萧惟身边,躬身给他倒酒。她一弯腰,一痕雪色便明晃晃地露在萧惟眼前。
啧啧,艳福不浅啊。
谢无猗目光一闪,下一刻,萧惟便如感应到了一般,径自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谢无猗一惊,忙稍侧过身,再看去时他已谈笑如常,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巧合而已。
萧惟对着祝朗行说话,抬手去拿酒杯,不想手一抖,整杯酒洒在了那名红衣女子身上。萧惟连声道歉,红衣女子不敢扰乱表演,忙向他请辞,应该是去换衣服了。
就在刚才酒洒之时,谢无猗看到了那红衣女子一晃而过的裸露的肩头。她嘴角微翘,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红衣女子走向后院的一间茅草屋,谢无猗身形一飘,藏在窗根下。
谢无猗听着屋里的动静,在红衣女子点燃蜡烛前脚步疾动,烛骨出手绕过她的脖子。红衣女子被扯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喊救命,就被翻窗而入的谢无猗用力捂住了嘴。
月光泻入草屋,谢无猗压住红衣女子挣扎不止的双腿,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紧紧抵在她的下颌。
谢无猗沉声冷笑,不带半分怜悯。
“你让我好伤心啊,范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