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这个时辰,羡安还应该沉浸在甜如桂花蜜糖般的梦乡才是。
现在倒好!天还没亮就被拉过来勘察现场。往日里六扇门办案,破一个案子就给一两银子以示嘉奖,这档口一边是镇国中尉的军士、另一边是出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骤然间,羡安只觉着自己被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和老虎夹在了中间。
这趟儿活就是白干,自己出来的急,手头也没带件称手的武器,这整艘站船都是他们的地盘,哪敢开口要银两?万一他们一个不乐意‘唰唰’两刀,那自己还有命不?嘴撅的都能挂上一只油壶,崔羡安鹅蛋般的小脸上写满了,小爷不乐意!
“舱里那些看守贺礼的军士,莫不成都被杀了?”她边行边随口问道。
牟岳鄙视的目光瞥了眼羡安,这丫头心里打的小九九,自己能猜出些大概来,本以为是夜捕她还想着出点力,换几条肉质不错的鱼下锅炖,结果不仅没鱼。还被迫来勘察现场,如果有军士死了,她还能顺便收笔验尸费,也算是两其美!一具尸体五枚铜板。童叟无欺!不枉她刚刚翻看了几页,仵作们写的格目。
“没有,他们着了歹人的道,都昏倒在地。”
“哦,那中了迷烟?还是蒙汗药?负责晚间伙食的是谁?他人还在么?”她习惯性的连珠问道。
答话的校尉睇了她一眼,瞧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娃儿,生得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问起话来却是老成得很,当下也不敢怠慢,忙答道:“我们大伙儿的吃食都是一样的,且晚饭后才换得班,站岗期间他们并未吃过别的东西。”
有军士在前头引着他们往存放彩礼纲的船舱去,羡安行得甚慢,这一路上东看西瞅,刚弯腰入舱口,便刹住脚步,连着嗅了好几下,转身笑眯眯道:“大牟,你闻,他们中这迷烟真不错,还是黄瓜味的。”
牟岳也跟着嗅,道:“他们船上的晚饭,准是做了黄瓜片炒鸡卵。”
“我说呢!怎么我一闻就饿了。”羡安恍然大悟道。
“你有不饿的时候么?”牟岳顺口调侃她,探身走到舱内,看见三、四名军士歪歪斜斜的瘫坐在地上。看起来确像是一副中了迷烟的样子。
陆缙随后跟了进来,此舱长两丈不到,宽约丈许,舱内仅有一门一窗,与寻常舱室无异。
“贺礼一共有几箱?”他问索南兴。
“回千户大人,共是八箱不光是金银玉等器物,其中还有字画丝帛。”索南兴连连叹气:“临行前,仇大将军他再三叮嘱,在下也是小心谨慎,这艘站船只押送贺礼,都不敢让其他人靠上前来,免得看不住再人多手杂,可谁曾想得到,那伙贼人竟然这般的狡诈……!”
陆缙漫不经心的听着索南兴诉苦,虽并未说什么,却神情如若寒星,一席炽金飞鱼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俊逸,静默时冷峻如冰。
他看到崔羡安正半蹲在地上,指甲在地板上轻刮了下,放到鼻端轻嗅。
地上随处可见点点滴滴的油蜡!其上脚印纵横!
“不错上船时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这么多蜂蜡?还真是大手笔。”只听她自言自语道。
“哦……这个是……”方才带路的那名校尉解释道:“船舱上潮湿,我因怕丝帛字画等物,受了船上的潮气,所以特意用蜂蜡将接口处都密密封上,此事我向参将大人回禀过的。”
索南兴闻言点头:“不错此法是我手下校尉官提的提议,都是些金贵之物,我也生怕发霉斑,那就不好了。”
“看不出来,你们倒也是个精细人。”羡安似笑非笑道,也不看他们,和牟岳两人如同闲逛,在舱室里围走了好几圈,牟岳在昏迷的军士面前蹲了下来,贴近口鼻处轻嗅了一下,嫌弃的皱了皱眉。
转身朝羡安摇了摇头,身影背对着索南兴等人,眉梢向上挑了两下……
而一旁,陆缙执起另一名军士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搭在那人的脉搏上,仔细的把脉。索南兴走上前轻问道:“千户大人脉象如何?军士们可有性命之忧?”
片刻后,陆缙负手而立,语气淡默:“再过三、四个时辰,待药效过了人便能醒来,倒时多喝点水便无碍了。”
“那就好。”索南兴松了口气,焦急的握着拳,语气颇为惆怅道:“说不定他们见过贼人,醒了之后能说出些许线索来。”只恨凉水泼不醒他们,索南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听到这话,羡安顿时感到语无凝噎,扣了扣指甲缝里的蜡脂碎屑,时而偏头细看舱壁上的划痕,时而低头伸手丈量地板,最后停在门板前。
这位索中尉的脑子可得银子治了,依照门板上的划痕来看,动静闹的这么大,对方根本没有将索南兴等人放在眼里,倘若这几名军士真的见到了那伙贼人的相貌,此时、可就不是晕坐在地上了!
索南兴半天也不知道,这两名小捕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见他们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又不说有什么线索,心里已经是极不可耐,若非碍于陆缙的面子,早就将他二人给轰赶出去。
自那夜在糖水街,听她出言点明了,坐诊郎中穿着上的破绽,现下又知晓她跟随牟程万,陆缙倒十分想见识一番,父亲口中所提的探案追踪术,故而不急不燥,慢慢等他二人在舱室里勘察。
所看到的细节越多,羡安目中的疑惑也随着渐增,与牟岳对视片刻之后,便有些明白之前牟程万所叮嘱的话——‘且不可胡乱说话’。只是若案情果真如此,那着实是无趣得很,她直起腰来暗自撇嘴,心中暗付,想着还是早些回船,睡个回笼觉才是正经。
“两位可是有线索了?”没有漏过她的细微表情,陆缙立时问道。
“这个……”羡安先看了眼牟岳,才慢吞吞道,“贼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我等只怕是无能为力。”
牟岳在旁连连点头,看不出是在赞同羡安的话,还是在赞许她说的太好了。
索南兴摆摆手,一脸早就料到的模样:“这又不是寻常小偷小摸,你等查不出来也不奇怪,行了行了,本来也就不指望你们,下船去吧。”
倦倦打了个呵欠,羡安也不打算与他一般见识,拖上牟岳便打算走了,却又听见索南兴还在背后朝陆缙感慨……
“其实我知道,现在京城里头的案子可几乎都是,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在办,六扇门不过是虚有其名,养着一帮子闲人,常常案子查不出来又推给你们……。”
听到这里,崔羡安刹住了脚步,转过身朝索南兴等人,目无表情的说道:“我等虽然不才,却也不是半分线索都没有,你这些箱子都是红漆樟木箱,长两尺九,宽一尺七,高两尺三,没错吧?”
“你,你见过这些箱子?”索南兴一脸的不可思议。
羡安指了指地板上的蜂蜡痕:“循痕推测罢了!地上一滩蜡痕这么明显,想装作看不到都很难!与其在这里忧天忧地,不如好好自查一番麾下吧,搬运箱子闹出的声音定然不小,说明对方有恃无恐,压根没将尔等放在眼里。”
“何以见得?”陆缙盯着她追问道。
羡安朝他指了指,方才自己在门板前的那个位置,一本正经的说道:“木头门框上有着好几道,肉眼都尚能显见的划蹭的痕迹,划痕呈外方向延伸。当然也可以说,是好久之前别人划蹭上的,但是!站船上潮湿倘若这划痕超过两天、或者两天以上,凹陷里面都会起霉点,木头是不骗不了人的。”
陆缙顺着崔羡安所指位置看了去,果然有几道卷起木屑的划痕,木屑挂起的方向是从里到外的,而从木色上来看还未发潮,而这几道划痕的高度,也符合贺礼箱的高度……
见陆缙陷入了深思,牟岳重重地咳嗽几声,示意羡安不可再说下去。
牟岳他才方道:“虽然能看出些许线索,但此案极为复杂,我等只是小捕快,经验尚浅,只知是一伙江洋大盗所为,人数应在四至六人左右,手法娴熟,显然是惯犯,此刻只怕人已经顺水而下,远在数里之外,难以追踪。”
羡安斜眼睇他,总算勉强忍住不说话。
呆呆听了半晌,此时索南兴才插得上口,连连点头道:“江南大运河分支甚多,若贼人已经顺水而下,如何追踪得到?索某身受大将军厚恩,如今实在无颜回去见大将军……。”满心的惆怅。
丝毫没有照顾索南兴情绪的认知,羡安戏谑的语气道:“索中尉千万要想开些,切莫做轻生之举,否则岂不可惜了,眼下这套富贵……?”
“你……这是何意?”索南兴猛地盯住羡安,目光中有着明显的怒意。
“她的意思是说,索大人能在仇大将军麾下做事,这套富贵不易,我等着实羡慕得很,羡慕得很。”牟岳抢在今夏开口前打圆场,朝索南兴拱手,言外之意就是我等要告辞了。
对于这两名小捕快,索南兴似乎也已用尽部耐心,颇不满地打了个请便的手势。方才朝陆缙说道:“千户大人,您瞧瞧六扇门这帮人,要么就推脱双眼又疾,要么一番话说的天花乱坠,到头来半分忙都没帮得上。”
陆缙轻咳两声,也朝索南兴拱手告辞道:“索中尉也不必过于担忧,待军士们醒来后,案情许尚有转机。”
索南兴只作愁眉苦脸状,还礼后请校尉将陆缙送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