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腾腾,水汽氤氲之下,陆辞隽秀的面庞若隐若现,细腻如丹青圣卷,一笔淡墨缓缓勾画出轻描轮廓,乍看,着实像介白面书生。
陆辞睇了眼窗外,面色沉静,眸光中泛着森森寒意,转过身来面朝牟程万,眼底的寒意散去了不少。
顿了顿道:“索参将在仇鸾将军麾下镇守边疆,多年来虽无大功;却也并无大过。如今惨遭不幸,溪和虽未目睹当时的情况,却也从船工那里知道了一些大概,想来前辈,也应有所耳闻,那依前辈之见?”
牟程万揭开茶盖,轻轻撩开浮沫,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倒也不拖沓,答道:“对方手法阴狠,倒不像是蒙古那些个平日里,只知道拉弓射大雕的粗汉所为。”蹙着眉头,欲言而止。
牟岳和羡安,小心翼翼的蹲在窗外,早在六扇门就听闻:锦衣卫千户陆辞,手段暴戾、凶狠毒辣,在诏狱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锦衣卫佥事许显纯。
(在诏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受审者没有招供或承认,负责审讯的官校就要被处以十下杖责之刑。所以,承审官校在审讯之时,无所不用其极。一般规定的审讯期限为两天。两天之内,受审者没有缴纳足够的金银,就要在狱中接受刑。刑讯过程,五毒俱下,受刑者无不血肉溃烂,呼喊叫号之声沸反盈天。他们痛苦难忍,辗转求死而不得。其泯灭人性,可谓登峰造极!)
羡安听着里面一时间没了动静,刚要探头往里瞧,牟岳忙伸手摁住她,他二人本来就是偷听墙角,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若是再被察觉那可就遭了。
听完牟程万的话,陆辞并未吭声。
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那两只红樟木箱子前,看了眼箱子上的铜锁,冷不防的一拳打了上去,砰然两声巨响,随之铜锁四分五裂碎落一地,不夸张的说,若他再用些力度,樟木箱都能碎成烧火的木柴。
看的羡安张目结舌,平日里她也与锦衣卫略略打过些交道,会耍威风的倒是不少,有真本事的却是屈指可数,更别提像陆辞这般身手。
他爹爹打小与圣上一块儿长大,关系亲厚,又是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他身为陆炳之子,居富贵之家,自幼便是锦衣玉食,还能老老实实地练一身真功夫,倒真是难得。
崔羡安赞叹道:“这身手要去夜市上耍杂活儿,一晚上妥能赚不少银子呢!什么胸口碎大石,空手劈砖头……”呲的一声轻笑出来。
牟岳忙打手势要她噤声,附耳朵贴在窗板下,紧接着听里头动静。
伸手自箱里取出一轴字画,轻松抖开,眼帘低垂下,陆辞的瞳仁紧缩着,拿着画卷行到牟程万身前。
那轴画,虽只展出了半卷,却一点一画均无败笔,远山近水,山村野市,渔艇客舟,桥梁水车,乃至飞鸟翔空,细若小点,无不出以精心,运以细毫。
“这是……千里江山图的真迹?”牟程万谔然道。
陆辞点了点头:“千里江山图作为,年初朝廷给湘西的岁贡珍品之一,据说是苗疆圣女看上了此图。”对于箱子的物件,陆辞如数家珍。
“铜鉴金掐丝去琅珍宝花卉盆景,琉璃莲花托盏,青白龙凤纹玉璧,点翠金龙……这箱子里的物件,十有八九都出自大内皇宫。”陆辞冷声道:“前辈也曾是锦衣卫镇抚,自然懂得,当今圣上最为忌讳的,那就是边将勾结外族!”
爹爹曾是锦衣卫?牟岳认为不能再听下去了,赶忙拽上羡安就跑。
羡安正听的起劲,就被牟岳拽走,心底里深觉可惜,撇了撇嘴。
牟程万曾经是锦衣卫的事,就连牟岳都是刚知道,羡安此时暗付,师父以前的官高不高?外出办差肯定也是威风极了,照着牟岳的相貌,不难看出师父年轻时也是丰神俊朗,想必当时,一定还有不少姑娘,偷偷爱慕师父吧……
陆辞将画卷放回樟木箱里,转过身来,有礼道:“不知令徒二人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溪和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任何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对我有所误会,故而心存芥蒂?”
闻言,牟程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朝陆辞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大人千万莫要误会,犬子和小徒顽劣不懂规矩,竟敢冒犯大人,都是我失责,我一定让他们向大人您好好赔罪。”
“前辈言重了。”陆辞风轻云淡地道:“溪和年少,此番姑苏之行,若有任何不当之处,也请前辈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牟程万忙道。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前辈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晌午就能抵达姑苏官渡口,这段时间还要劳烦前辈了。”俊眉星目下,陆辞眼眸黑得像滩化不开的浓墨。
牟程万点头应了,遂拱手而出,步履蹒跚一瘸一拐的走回舱房,右腿膝盖处隐约传来万只蚂蚁啃噬的滋味,对于这等疼痛已然是习惯了。
心里却在回想陆辞的话,堪堪担忧着两个徒儿。
锦衣卫行事办案时,打埋伏窥探乃是常事,但是若是旁人用在锦衣卫身上,无异于犯了大忌。以陆辞的官阶,想要收拾那两个小兔崽子,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告知牟程万,这已经是给足面子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得让陆辞消了这口气才行,否则牟岳和羡安,早晚要再他手底下吃大亏。
轻叹了叹,瞧见两个徒儿正悠哉悠哉的走过来,羡安走在前面,手里头还拿着一小包桂花蜜糖,嘴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牟岳跟在她身后。
暗摇了摇头,牟程万板起了脸,故意严厉重声训斥他们:“现如今你俩翅膀硬了,连为师的话都听不进去,竟然敢跑去偷听陆千户的墙角,你二人既然这么有主意,那从今儿起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师父,羡羡知错了……。”崔羡安一贯练达人情,率先求饶。
“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牟程万这么一说,他二人可如今禁受得住,那是牟岳的亲爹爹,血浓于水。师父如父,也是牟程万将羡安带回六扇门,给了她一个,如家一般温暖的地方。
此时已日落黄昏,站船沿着河道行驶在水面上,羡安与牟岳脊背挺直,双双跪在牟程万舱房的门外,耷拉下脑袋做反思的模样。
来往的船工最初还会微滞下脚步,颇为诧异看着他二人,碍于差事本就繁重,左右他们俩也没挡着过道的路,来来往往几次后,便也视若无睹了。
羡安此时愤恨的咬了咬牙,语不传六耳,声线也压极低:“此乃小人行径,锦衣卫真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牟岳倒是很知足常乐,悄声道:“人家陆大人是正五品锦衣卫千户,咱们六扇门、在他们锦衣卫的眼里,那就是个没品阶贱吏。”
瞧着羡安的模样,生怕她炸毛,忙出言开导她:“小爷,幸好船上铺的是木板,倘若是跪石板路上,那才疼呢!”
羡安身子一软,挪动了下膝盖,拳头拄在地面上,无精打采的道:“腿早跪麻了,现在跪什么小爷我都无所谓,就是这五脏庙已经空了,饿得慌。”
听着门里面有动静,牟岳打手势让他噤声,下一刻牟程万推开门,拖着腿一瘸一拐的走出,看到牟岳和羡安跪在冰冷的船板上,仅是冷眼相待。
望着牟程万上了甲板,背影逐渐远去,羡安唉声叹气,道:“师父这次怕是真的生气了。”她饿的肚子咕咕直叫,拉了拉牟岳衣角,“小爷饿了……”
明明是被羡安拽着听墙角的,如今一起受罚,牟岳却也没有一丝,要责怪羡安之意。他们虽只相处半年,却也打心眼里把羡安这丫头当成了自己亲妹子,有好吃的一起吃,有罚一起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