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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朝东都通往大昭炀城沿途的驿站,接了圣命装饰得舒适雅致,只为迎接路过的大昭国陈皇后下榻。
陈皇后离开东都后晓行夜宿,三日后抵达襄阳城已是傍晚,陈皇后一声令下,前往驿站投宿,明日晨起动身。
驿丞毕恭毕敬迎进驿站,陈皇后稍事歇息换了常服,带几位女官到襄阳城内闲逛。
襄阳城西接川陕东临江汉南通湘粤北达宛洛,沔水穿城而过,号称九州通衢,水路陆路都十分繁盛,街上行人众多装扮不一口音各异,陈皇后逛得兴起,笑道:“带你们去夫人城瞧瞧。”
夫人城乃是襄阳城的城外之城,陈皇后登上夫人城的城墙,于垛堞上远眺,对随行女官娓娓道来:“东晋时,苻坚派苻丕攻打襄阳,其时刺史朱序在此镇守,他认为苻丕无船难渡沔水,疏于西北角防备,其母韩夫人精通军事,亲自登城巡视城防,认为朱序用兵心存侥幸,易被敌人利用,朱序被母亲说服,却苦于人手不足。韩夫人亲率家婢和城中妇女增筑一道内城。后苻丕围困襄阳一年之久,看出朱序防务上的弱点,暗中调集千艘兵船围攻,此处率先被突破,守城将士移驻新城继续战斗,苻丕本就是背水一战,犯了兵家大忌,再看到凭空出现的内城,心里崩溃后一败涂地,朱序保住了襄阳城,为缅怀韩夫人攻击,称此城为夫人城。”
随行女官听得入神,赞叹道:“韩夫人乃是女中豪杰。”
陈皇后远眺着天边:“不错,古来多少巾帼英雄,只能在梦中神交。”
女官笑道:“古往今来,若论女子之大成就,莫过于则天女帝,此次路过西京,皇后殿下为何绕城不入?”
陈皇后摇头:“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女帝丰功伟绩,令我汗颜。非不想,不敢尔。”
女官一笑,恭敬说道:“其实皇后殿下也可以……”
陈皇后摆摆手:“我志不在此。”
说着话美丽的眼眸黯淡下来,低垂的夕阳映入她幽深的双眸,初见时也是彩霞满天,自他不告而别,已二十载,思念深入骨髓,一呼一吸坐卧起居,都会想他。
下了城廓往内城而来,前方城墙边垂柳下挂一副画,围着的人里三层外三层,连声赞叹好画,陈皇后走到近前,驻足远远观瞧,一瞧之下顿住了脚步,画的裱边已微微发黄,画中艳丽的桃花下,站着一位明媚的少女,长眉飞扬,晶亮的双眸含着喜悦的笑意,画的右上角提几个小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弥生赠舜华。
陈皇后绕过围观的人,来到字画摊前,桌后的先生站起身,脸上浮起温煦的笑:“姑娘求字还是求画?”
陈皇后笑道:“这位先生,小女子贪心,便求一副字画。”
先生笑道:“人面桃花,在下为姑娘画像,可好?”
说着话将身后凳子搬出,放在陈皇后身后,陈皇后坐下去,翘唇看着他,先生凝神作画,寥寥几笔画一株桃树,其上硕大的仙桃饱满诱人,画下女子端然而坐,精致妍丽的脸,依然是飞扬的长眉,眼眸中的欣喜小心而克制,又是几笔下去,女子身旁站一位男子,身形清癯风骨傲然,白面微髯,含笑凝视着女子。画毕在右上角题字道,只羡鸳鸯不羡仙,舜华与弥生。
陈皇后静静坐着,看他凝神作画,多年没有着落的相思,一朝沉入心里,看他收笔,笑说道:“先生的画是无价之宝,小女子不敢出价。”
先生将画捧在她面前,一揖说道:“无价既没价,这幅画送于姑娘。”
陈皇后将画捧在手中,定定瞧着他:“先生可敢跟我回家,做我的西席?”
先生笑道:“在下求之不得。”
当年就是这样在街头偶遇,毅然带他回了宫中,其时太子的西席贺文举离开炀城,先生做了她和太子的西席。
西边彩霞满天,二人相对凝望,先生笑道:“姑娘可敢再次带弥生回家?”
陈皇后也笑:“舜英求之不得。”
先生唤一声舜英,笑着眼泪落了下来:“当年错怪舜英背负了我们的盟誓,这些年苦苦相思,痛断肝肠。”
陈皇后眼泪染满了长长的睫毛,颤颤说道:“都怪我,大婚前一夜,去了先生的屋中,却生怕先生会厌恶我不知羞耻。”
先生握住她手:“其时我心里千万种念头,却怕玷污了舜英。”
颤颤得握手相望,陈皇后轻唤着弥生弥生,朝他依偎过去,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恪守着礼节,细水长流,若君子与君子相交,从不曾僭越,手指头都没有碰过,只在每一次相望中,每一次共品诗文时,用默契的眼神传递彼此的情意。
斜阳已坠,天色昏暗下来,行人早已离去,各自的跟随知趣散开,城墙根柳树下,只余一对人影,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有稀疏的星儿眨着眼睛。
公冶先生换一声舜英,陈皇后低声答应着,公冶先生道“我想好了,舜英若继续做大昭皇后,我就做舜英的面首,我们一起荒淫无耻。”
陈皇后愣愣看向他,光风霁月的先生,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公冶先生又道:“舜英若愿意与我浪迹天涯,就跟着我走,我们四海为家,一起风流浪荡生儿育女。”
陈皇后依然愣愣得:“弥生最讲究的繁文缛节呢?”
“那些都是狗屁。”公冶先生狗屁二字说得毫不打磕十分顺口,“我信奉的礼教大义害了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常告诉自己,若重来一次,定要将舜英抢走,师徒如何?师徒也能做夫妻,养育之恩又如何?报答的方式有许多种,不必搭进去半生。就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做一对天底下最自私的夫妻。”
陈皇后笑了,眼泪缓缓淌了下来:“是啊,弥生,当年我们,多傻啊,傻得纯粹并义无反顾,顾念着一切,惟独不顾念自己。”
“也没顾念彼此。”公冶先生伸出手臂,抱住她,收紧又收紧,唇吻上她的额头她的眼她的脸颊,停在她唇上,唇瓣相接,颤抖生涩笨拙。
陈皇后也贴着他的,低低说道:“就知道弥生不会勉强自己。”
身后有人颤颤喊一声爹,公冶先生不理,只紧抱着陈皇后,陈皇后挣脱开来,看向公冶先生身后,一位静雅的少女不置信盯着二人,少女身旁站着一位半大小子,锦衣华袍,不动声色朝陈皇后看了过来,眉目间颇有几分公冶先生的影子。
陈皇后大力推开公冶先生往后一退,指指他身后,大声道:“你的一双儿女?你,你竟然勉强娶了旁的女子,并与之生儿育女?太让我失望了……”
公冶先生看着蔷薇,目光中有些犹豫,唤一声舜英,陈皇后扑到面前,两手狠狠揪在他的短须上,一把揪下好几根,公冶先生嘶声中,如玉的下颌上数个血点浮了上来,委屈瞧向陈皇后,陈皇后朝手上一吹,将零散的髭须吹向他眼,公冶先生呛咳着后退,陈皇后哼了一声:“最讨厌留胡子的男人了,尤其是你,丑死了。”
说着话转身就走,公冶先生欲追,陈皇后一声令下,侍卫过来阻挡,铜墙铁壁一般将二人隔开,礼一声招呼,侍卫也冲了过来,双方剑拔弩张,公冶先生忙摆摆手:“算了算了,从长计议。”
蔷薇喊一声爹,疑惑望向公冶先生,公冶先生叹口气:“蔷薇,容爹想一想。”
又看一眼礼,礼笑道:“先生放心,我会看护好蔷薇。”
公冶先生嗯一声,踮脚看着陈皇后上了轿子,前呼后拥而去,这些年过去,她比当年更美了几分,性子也更辣了几分,怅惘着说道:“过会儿吃小米椒拌饭去。”
礼一愣,“先生,太辣。”
公冶先生一笑,“辣,但是有滋味,且终身难忘。”又笑着嘱咐,“务必紧跟着陈皇后队伍。”
礼含笑说好,公冶先生抚上短须,沉吟说道:“年近四旬的人,若是不留胡子,是不是瞧着象是内官?算了,内官就内官,只要能陪在舜英身旁,被误作内官也好。”
礼在一旁笑道:“先生是真名士自风流,有没有胡子都一样。”
公冶先生喜出望外,蔷薇在一旁,望着陈皇后的队伍,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