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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尚未亮起,皇后銮驾离开,妙严师太带领众尼相送至山门,一眼瞧见护卫队伍最前面的青年将军,忍不住直了眼睛,伟岸俊美从容优雅,这样漂亮标致的人物,昨日竟没留意,再回头看身后众尼,俱都愣愣瞧着,轻咳一声,众尼收回目光。
君婼不想太过惊动妙严师太,是以没有告诉她皇上前来,皇上牵了马站在队伍前等候她与妙严师太话别。
妙严师太与君婼说着话,不禁又看一眼,看上去竟有些眼熟,心里唉呀一声,脸颊有些发烫,瞧着人家好看,便觉得眼熟,莫不是动了凡心?一回头,身后众尼的目光又重新往将军身上聚集,妙严师太心里又唉呀一声,我这样的修为尚且动心,她们道行浅,还是速速送走皇后殿下才是。
将手中抱着的画筒递了过来,行个礼低声说道:“这幅画还是去该去的地方,皇后殿下请拿回宫吧,若有朝一日,皇上能看看这幅画,小尼就心满意足了。玉瑾住过的院子,小尼会保持原样……”
说着话又哽住了,君婼忙道:“师太放心,皇上会认回生母的。”
妙严师太抹着眼泪:“还有一个请求,下回皇后殿下前来,别带那么好看的侍卫,万一小尼的弟子们动了凡心,岂不是罪过,阿弥陀佛。”
妙严师太双手合十宣一声佛号,君婼回头瞧一眼皇上,勉强忍住笑意对妙严师太道:“那位是我的亲眷,黏人得紧,非要跟着来,下次再来让他带个面具。”
“阿弥陀佛。”妙严师太为难道:“这样的人物,带了面具,单这周身的气势,也要让女子们面红心跳的。”
君婼忍笑说是,辞别了妙严师太,上了舆车,到山口命令停下,揭开车壁小帘招了招手,皇上笑着上来,一把抱在怀中笑道:“可是要补偿吗?”
君婼觑着皇上:“之前没觉得,妙严师太那样一说,以后还不能让皇上随意抛头露面,出家人尚且心动,若是凡俗女子,还不得死缠烂打得觊觎?”
皇上一愣:“朕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君婼从头到脚看着皇上,之前的苍白冷冽早已不见,脸色玉一般润泽,周身上下虽不温和,却从容不迫气势逼人。还真是,每一处都发着光似的,遮了脸也不行。
看着看着凑过去一寸寸亲吻着嘀咕道:“只能是我的。”
皇上抱着她笑:“昨夜一宵没睡,可是困倦得糊涂了?睡吧。”
君婼手已挑上他衣带,嘟囔道:“这会儿就补偿。”
舆车悠悠前行,君婼软着手脚趴在皇上身上傻笑:“被伺候得可舒坦?”
皇上抿着唇笑,君婼手指抚画着他的眉眼:“皇上,回宫后,我想去延和殿瞧瞧懿淑夫人的遗物,可好吗?”
皇上一愣:“为何突然想起……”
“就是突然想到了嘛。”君婼揪着袖子撒娇,“想了解一下皇上的启蒙女先生,只是瞧瞧,一定原样放回去,好不好嘛?”
“自然是好。”皇上笑道,“宫中一草一木,都由君婼说了算。”
君婼满意嗯了一声,趴在皇上怀中很快睡了过去。
回到宫中,皇上自去早朝,君婼在舆车上睡饱了觉,回到沉香阁换了衣裳,直奔延和殿而来。
净手焚香拜过懿淑夫人牌位,到帷幔后打开箱笼,一箱笼的衣衫鞋袜,另一个箱笼中装一尊佛像,第三口箱笼中时几本给皇上启蒙的书,另有十数卷佛经,君婼打开来,全是梵文,一本本仔细看过,看到第六本的时候,心中一颤,字迹十分熟悉,正是昨日在定慧寺旁小院中西厢书案上所见,是玉瑾的字。
仔细看下去,是玉瑾的亲笔记录,开篇写道,自己身子被玷污,无颜苟活于世,本欲自尽,却发觉有了身孕,为了腹中的小生命,暂且忍辱偷生。
她详细记录了腹中胎儿的成长,孕中呕吐,第一次胎动,每一次腹中拳打脚踢给她带来的振奋,她对新生命的探究与惊喜,感慨着造化神奇,她的阵痛,生产时的艰辛,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心中悸动不已,抱着孩子泪流满面,孩子眉眼象怀化帝,她丝毫不恨,满心都是爱怜。
她在记录中隐约提到,有孕期间,怀化帝依然常来侵犯,她怕伤着孩子,不加反抗,只默默隐忍,怀化帝以为她有所软化,抱着她笑,流着泪求她原谅,她只希望,孩子的性情不要象他,喜怒无常,爱他的人,弃之如敝履,他爱的人,就强迫威逼,一次又一次伤害。玉瑾写道,怀化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的心中没有温情,只有控制与占有。提起怀化帝,她感慨道,他对我,可谓用心良苦,而我对他,只有怜悯。
她为孩子取名麟佑,与孩子相处一日,抱着他看着他睡,不停与他说话,夜里下了奶,孩子饱餐后睡着,她唤来武越,让他将孩子交给怀化帝,不求锦衣玉食,只求平安长大。
她给小莲下了药,待她昏迷,将她放在梅林,武越与小莲是夫妻,定会护她活命。这册书,她放在了小莲怀中。
最后,她写道,她火化后,若有舍利子,求武越留给他的孩子,使她能常伴孩子左右。
然后是一片空白,君婼眼泪模糊了双眼,好在,你爱着皇上,也谢谢你,爱着皇上。
一页页翻动着,几页之后,又有了字,也是梵文,君婼读下来,分明是小莲所写。
小莲写得简洁,只是告诉玉瑾,没有辜负所托,她手武越死了,她苟活于巩义,一直苦苦等待时机,直到有一日,阿麟八岁时,宫中派一名女官前往皇陵,我将姑娘留下的银子全部给了女官一行五人,让她们远走他乡,而我冒名前往皇陵教导阿麟。我不能告诉阿麟真相,画了姑娘抱着阿麟的画交给他,终有一日,阿麟会知道真相。阿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长大后是天底下最英伟的男儿,他登基为帝,他要接我进宫,我一旦进宫,张桂花会认出我不是她派去的人,我也该追随姑娘而去,姑娘就放心吧,阿麟娶了皇后,我曾去同文馆偷偷瞧过,我很满意,姑娘也会满意的。
其后又是空白,空白,再没了一个字,君婼眼泪落了下来,哭了一会儿,抹抹眼泪看着一副卷着的画轴,打开来,是一位宦人装饰的男子,却不若寻常宦人孱弱,眉宇间一派英武之气,君婼凝神瞧着,猛然想起一个人。
出了延和殿带着锦绣穿过梅林往温泉而来,看到老中官将画像递给他,和气道:“中贵人可是叫做武越?”
武越瞧着画像,嘶哑唤一声小莲失声痛哭,锦绣指着他:“原来,原来你不聋不哑,还有名字,原来你也认字。”
君婼摆摆手,武越尽情哭了一场,安静下来看向君婼,目光中带着戒备,君婼郑重说道:“玉瑾与小莲的旧事,我已知晓,我也知道玉瑾才是皇上的生母。一切有我为中贵人做主,中贵人尽管放心。”
武越沉浸在往事中,混沌的目光变得清亮,因二十多年没有开口讲话,声音嘶哑且时断时续。
他幼年习武,年少时凭借一身本领,通过重重选拔进入内禁卫,人皆言前途不可限量。
其时适逢太后娘娘五十大寿庆典,他在福宁门外当值,一辆马车缓缓驰来,车辕上跳下一名小婢,扶一位带发的女尼下了马车。
他直直瞧了过去,就听耳边有人道:“她也是你能看的?拖下去……”
有两名金吾卫过来扭住了他的胳膊,一位男子站在他面前,头戴金冠,身穿团龙绣的黑色长袍,曳着广袖,冷冷瞧着他。
武越不敢说话,鼻端传来一阵清香,小婢扶了女尼过来,男子转瞬间神情变换,脸上带了丝和煦的笑意,看着那女尼道:“你就是净明师太的弟子玉瑾?”
玉瑾说是,男子嗯了一声,招招手,两顶小轿稳稳过来,停在玉瑾与小莲面前,皇上温和道:“尊师想念得紧,玉瑾姑娘快些进宫去吧。”
玉瑾与小莲上了小轿,男子一直看着小轿消失了踪影,方转身瞧着武越,悠然笑道:“本该挖了你的眼睛,不过玉瑾念佛,是慈悲之人,朕瞧着玉瑾,就饶了你。”
武越方知这位乃是皇帝,两名金吾卫正要拖他下去,皇帝又说声等等,瞧着武越问禁卫长:“他的身手如何?”
禁卫长忙回道:“校场比武三场连胜,身手很好,皇上饶了他吧。”
皇帝嗯一声,回头唤一声都知,吩咐道:“既有身手,就将他去势,回头朕另有所用。”
就这样,武越成了一名内宦,养好伤后,他被悄悄派往梅花庵,其时玉瑾主仆二人已被囚禁,先帝每日前来,玉瑾只淡淡的,不予理睬。有时候夜里先帝醉酒前来,小莲坐在廊下靠着门哭,玉瑾姑娘从来不声不响无喜无怒,而先帝时哭时笑状若疯狂。
武越讲述着低了头:“玉瑾姑娘若云端的仙子,令人觉得瞧她一眼都是亵渎,小人当时看的不是玉瑾姑娘,而是小莲。小莲活泼灵动,正是我梦想中的姑娘。我护不了玉瑾姑娘,只能和小莲尽心照顾她。玉瑾姑娘眼明心亮,有孕后当着我问小莲,是不是喜欢我,小莲红着脸不说话,玉瑾姑娘笑道,既喜欢就在一起,莫要辜负彼此的情意,我自惭形秽,说自己是阉人,玉瑾姑娘说,阉人又如何?譬如皇上,身子虽健全,心却残缺,只要真心相待,就是幸福的夫妻。我和小莲成了亲,可幸福的日子转眼即逝,玉瑾姑娘而亡,也造成小莲同死的假象,我秘密将小莲送出宫,本欲伺机恳求先帝放我出宫,先帝却赐我药酒,狞笑着说道,这宫中知道玉瑾的,只剩了你,日后朕想她了,就来跟你说说,我将药酒倒进袖筒装聋作哑,小莲以为我死了,不知所踪,我在思念中白了头发。后来我听到皇上乳母的故事,说乳母是皇上的启蒙先生,我知道那是小莲,我不敢去延和殿,不看到她的灵位,就能骗自己,她还活着。”
锦绣在一旁泪流满面,武越与小莲的情意,让她想到铭恩,武越四旬上下年纪,因思念小莲须发皆白,若自己离了铭恩,铭恩会如何,她不敢去想。
君婼凝神听着,心中暗自叹息,因懿淑夫人之事,更添一层顾虑,更不敢对皇上提起,生怕皇上会愧疚得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