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人这一生不是只有对和错;每个人的结局,也不是只有生与死。”
良久,杏娘难得地称呼了林江仙一声“林公子”,也难得地转过身来,正眼瞧了他一眼。
尽管杏娘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直面这一视觉冲击,但当林江仙那副面目全非的躯壳映入她的眼帘的时候,她的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痉挛。
不过,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选择回避。
“嗯……”林江仙听罢,沉吟良久才半是赞同地附和了一声。
“那娘子,你说这个世界除了黑夜白天,还有别的时间吗?”
“你知道吗,我每次站在日光下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全身不自在,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一丝不挂地行走在人世间,明明阳光很暖,可你就是觉得哪儿都难受。而我每次置身黑夜的时候,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黑夜。”
“夜,太冷了……”
“你知道冷的滋味,所以就把仅剩的‘一剪梅’和‘宛奇香’都给了她,”祁穆飞微微颤抖的嘴角深深地抿了一下,“但你知不知道,玉楼春和趾离香都有毒之物,惟有以毒攻毒,方能化解。”
“……”林江仙怔忡许久,恍然道,“所以‘一剪梅’和‘宛奇香’都是有毒的!那——”
“——那我那晚岂不是害了祁夫人?”这本是他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但“那”字才出口他即改口道,“那——照你这么说,我那晚还真是错有错着了。”
林江仙没有否认当晚他在七星楼试图以“一剪梅”和“宛奇香”给师潇羽行药的事实,但是他否认了他这一举动的真实意图。
“是吗?”祁穆飞眼眶微红,半是自嘲道,“那看来,是我错了。”
微伛的脊背,如负千钧之重,在摇曳的烛光里单薄地支撑着他那悲伤的背影。
“现在后悔,晚了。”林江仙道。
“既然你从一开始就骗了我,那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这些?”
林江仙微一冷笑“没别的,就想看看当你——祁穆飞得知自己这么多年救错了人、信错了人、帮错了人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一缕冰冷的恶意浮于他上扬的嘴角,奇迹般地在他那濒死的眼神里投进了一分死而复生的生机。
“哈哈……怎样,很生气?很想杀我?来啊,亮出你的银针来啊。哎呀……不行,你不能杀我,你要是杀了我,你可就永远见不到尊夫人那张迷人的小脸喽。”林江仙不无挑衅地说道。
因为病木春的药效,“皮里春秋”停止了贪婪的侵略扩张,但已经被蚕食过的皮肤还是发出了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味。浓烈的腐臭味在房间里弥漫扩散,甚至让随后钟凌岳义正辞严的一番陈词也不知不觉染上了一股恶臭的气味。
看着祁穆飞慢慢地抬起右手,又慢慢地从胸口的胸针处放下,林江仙的目光颇有几分失望。
他只好将目光转向窗口处。
很可惜,以他的角度,他只能看到一个四方的夜空,而不能看到窗外完整的夜色,更不能看到窗外湖面上有一点渔灯正在照亮某个晚归人的梦。
“杏娘,今晚你的到来,于在下,真是生而有幸、死而无憾矣!”林江仙以一种轻佻的口吻道。
杏娘冷冷一笑,“是吗?”
“实话实说,我风流子风流一世,虽然也摘过红杏无数,却从未见过像娘子这般清秀淡雅仙姿玉质,真乃绝色也!昨晚匆匆一面,便叫小生我倾心不已,忘不了了。”林江仙极尽露骨地吟咏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
林江仙以他采花贼惯用的轻薄戏亵的嘴脸挑逗着杏娘,他要用这种方式“刺激”杏娘作出某个举动。
终于,他如愿以偿。
只听得杏娘一声锐喊“住口”,随后紧接着“噗——”的一声,一把匕首已十分果断地没入了林江仙的后背之中!
急涌而出的鲜血瞬时堵塞了他的咽喉,染红了他的舌头,染红了他的牙齿,也很快染红了祁穆飞的手背和脸,还有,他自己的后背。
“——何如当初莫相识!”林江仙最后抬头看了一眼祁穆飞,一字一顿地念出了这七个字。
杏娘的匕首突如其来,祁穆飞和林江仙二人的脸上俱表露出了意料之外的反应,但这个初时的反应之后,二人又随即露出了一种意料之中的反应。
杏娘两眼紧紧地闭着,许是她不愿看这个污浊的人,又或许是她不敢看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
林江仙早已无力反抗,当然,他也没有打算反抗。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栗栗发抖的女人,直到这时,他才看清这个女人的面目。
不错,她的确很美,姿貌端华,眉目如画,一尘不染,百媚俱生。可惜,这样的女子并不是林江仙所钟意的类型。
“没想到,我林江仙风流一世,最后竟死在你这女人手里。很好!很好!”林江仙紧紧地盯着杏娘,一脸的满足。
而杏娘愤怒的喉咙里没有半点声响,紧咬的嘴唇间难掩紧张。
“忘了告诉你了,今早,乌有大师坐化了。”良久,杏娘才松了手,趁着林江仙最后一口气还未散去之前,及时地为他送去了这个噩耗。
“很好,我马上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了!”林江仙微弱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声的哽咽。
“他往极乐,你下地狱,如何相见?”祁穆飞扭过头来,双目微闭道。
“那就不见了。反正见了面,也无话可说。不过你放心,等你下地狱的时候,我一定早早地来接你!到时,我们再见。”满身血污的林江仙痛苦地张着嘴,一句话还没说完,便重重地向后倒了下去。
他的身体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被一个人给拦住了。
他就像一个髫龄稚童一样温顺地伏在那个人的肩头,嘴角挂着凄迷而释然的笑容,微翕的眼睛缝里有一轮红日正从阴霾与浮云间冉冉升起。
杏娘记得两个人好像有一段对话,但不知为何,那段时间,她的脑袋中一片空白。
一阵惨不忍睹的痉挛之后,林江仙停止了蠕动,停止了呻吟。
他身上的血蚁在最后的大快朵颐之后,井然有序地撤离了这个血肉模糊的肉身,因为,口味刁钻而专一的它们从来不食死尸。
一身风流债的采花贼最后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这是报应呢,还是讽刺?可惜,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吟一首《临江仙》。
“我说了,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乱用‘我们’这两个字!”
当对方的身体像落日一样从他的视线里一点点消退下去的时候,他俩的身影却在初生的朝阳之中交叠重合在了一起,分不出哪个是他,也分不出哪个是他。
“他死了?”
“他已经断气了。”
祁穆飞和无衣俱检查了尸身,最后祁穆飞以一种专业的口吻和一种非正式的说法宣告了他的“死亡”。
杏娘全身哆嗦,手中的匕首在尸体倒下之时脱离了她的双手,但杏娘的双手依旧保持着刚才握刀的姿势,僵硬地悬停在半空之中,显然惊魂未定。
他帮杏娘拔出了裹满鲜血的匕首,然后以摔盏于地的方式通知了在外等候已久的人。
第一个冲进来是吴希夷。
他是在病床上昏迷时恍惚听到沐云平、楚天阔、海如雷三人在廊下闲话时说林江仙点名要见杏娘的消息时,一跃而起,急奔至此的,但门口的白华以妨碍听审为由没有放他入内。
刻下,他早已等得十分不耐烦,要不是白华一直阻拦,他早就冲进来一问究竟。
“杏娘,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吴希夷一时没有分清杏娘身上的血是谁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张开双臂,将失魂落魄的杏娘揽在自己怀里,就像一种天生的本能一样,没有犹豫,没有顾虑,没有扭捏,很自然也很真诚,自然得连祁穆飞都觉得有些意外,真诚得让杏娘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九爷……我替潇羽报仇了!”惊魂未定的杏娘指着林江仙语无伦次地说着,六神无主的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报仇?!”吴希夷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凝重的神情犹似蒙上了一层死灰。
“九爷,林江仙刚才已经招认,”钟凌岳上前道,“当晚,他将祁夫人掳走至黑松林之后,由他的同谋又将祁夫人带去了别的地方。”
“什……什……什么?”吴希夷听得有些糊涂。
“他自己承认的。”杏娘语带哽咽地泣诉着,她的表情无可置疑。
吴希夷一脸惶愕道“那……那……那他有没有交待他的同谋将羽儿带去哪儿了?”
“他说了,他的同谋将祁夫人带到一艘船上去了,已经往潭州去了。”钟凌岳复述了林江仙在临死之前最后说的一段话,并忿忿然道,“这贼人实在狡猾,拖延到现在才说,就是怕我等追上那艘船。”
“潭州……船……”吴希夷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之间他还未来得及分辨出这则消息的真伪,“那他的同谋是何人?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还有,那船,是什么样的船啊?”
杏娘抬头望了望众人,似乎在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而所有人也在用一样的目光看着她。
蓦然间,一种莫可名状的负疚之情似惊涛骇浪般涌进了她的眼眶之中,瞬时冲垮了她眼角的藩篱,滚烫的泪水在她的脸庞上留下了灼热的痕迹,这样的眼泪,让人心疼,让人动容。
虽然吴希夷一直都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可她的身体仍旧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嘴唇急促而凌乱地一张一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可就是出不来一点声儿。
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她的喉咙被一种比泪水还滚烫的东西给堵住了,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了她。
“他死了,怎么办?怎么办……羽儿……我……我没问……我应该先问他的……可是……”
杏娘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沾着血渍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尽管吴希夷宽厚的手掌一直抚慰着她“受伤”的灵魂,但她的身体却仍止不住地作出一种悔愧不安的反应。
“没事,没事,你替羽儿报了仇,她在天有灵——”
吴希夷心慌意乱,虽然他竭力用温和的声音安抚杏娘,用平静的眼神宽慰杏娘,但是,肚里泪下的他终究无法安慰他自己,当猝不及防的泪水漫过他内心的堤坝时,当那一句“在天有灵”随口而出时,他轰然倒下了。
“九爷——”
所有人都在惊慌之中呼唤着他,可是他没有丝毫苏醒过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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