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林眼下的处境已是一目了然——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好在邓林是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之人,对眼前的境况并未有十分的难过——满地狼藉之时,他还有闲情逸致煮一壶茶,足见这个人之胸臆。可眼下遇到这种情况,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置之不理说走就走的。
杏娘对邓林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又不得不在心里埋怨这位慢郎中未有及早告知。踌躇了良久,她向邓林建议道:“邓郎中,你看你现在这样,要不要先去报官?”
“报什么官啊,他一没受伤,二没失财。再说了,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连自己有什么仇家也不知道,这让衙门的人怎么办案啊。搞不好,衙门的人还会说他酒后胡言戏弄公府,反过来把他给抓起来呢。”小缃高昂着下巴抢在邓林前头说道,斜掠而过的眼神犀利地刺了邓林一道。
尽管小缃此刻之所言正是邓林彼时之所想,但邓林并不愿承认这就是他当时没有报官的原因,当然,他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害怕贼人报复而至今未有报官。
“我哪有戏弄公府!我被那些贼人追赶,还被他们……”但说到自己屈辱之事,他又闪烁其词起来。
说来邓林也颇为懊恼,当晚我喝得酩酊大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偏偏自己那段屈辱又狼狈的经历,他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什么啊?”小缃故意讪笑道。
“他……他们未经我的允许,擅自闯入我家,还把我家翻成这个样子。你们都看到了啊。这难道……”邓林满腹委屈地辩白道。
“哎呀,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你这家里有什么宝贝值得人家如此大费周章啊?先是半路打劫你,然后又来你家翻箱倒柜。他们图什么啊?图你家徒四壁?图你两袖清风?”小缃的眼睛在邓林那捉襟见肘的衣袖上轻轻掠过,留下一丝让人难堪的目光。邓林偷偷缩了一下两肩,好让自己的衣袖可以瞬间“长”长寸许。
“图什么?”邓林颓然地望了一眼自己这个家,眼中微露沮丧之色,左手不意触到了窗台那几本他好不容易从满地狼藉之中捡拾出来的医书,叹惋道,“家里最宝贝的就是这几本书。”
“可他们也没要啊。”邓林小声嘀咕道,微微扬起的嘴角一则是嘲笑窃贼有眼无珠不识珍宝,二则庆幸自己这几本破旧的医书还好没有被搜掠去。
“几本破书,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小缃不屑地往他左手下方瞥了一眼,那几本书已经十分老旧,由于自然老化而发黄的纸张似乎正在诉说它们深厚的历史底蕴,封面和封底都重新包装过,书脊也没有出现扭曲变形的现象,看得出来,邓林对它们十分爱护。
小缃见邓林护书心切,眉头一动,计上心来。
“邓郎中,你看那是什么?”小缃指着邓林身后问道,邓林引目相顾,茫然的眼神里透着几许好奇,这个家里还有值得这小丫头如此大惊小怪的?等他刚一回头,他就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好一招声东击西!邓林在心底悻悻地骂道。
小缃将邓林手中的医书抢在自己手里,漫不经心地从头翻到尾,无有所得,然后她又提着书脊,跟提着一只只蔫头耷脑的蝴蝶似的使劲摇晃了好几下。
可怜这几只孱弱的“蝴蝶”不胜其苦地晃动着翅膀,身体里每一个饱经沧桑的字眼都跟着它那副行将散架的躯干不停地哆嗦着,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邓林见其如此欺负他的宝贝,心疼不已,急欲出手夺回,怎奈小缃身手灵敏,轻盈的身子比蝴蝶还灵巧,邓林根本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抓不到。
“该不会这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吧?”小缃胡乱地翻阅着,目光在邓林焦急的脸孔与老旧的书本之间交替来回着。已经搜查到最后一本了,小缃的脸上已明显地浮现出一种索然无味的倦意。但瞥见到邓林那又紧张又无奈的眼神时,心里又觉非常畅快。
“哎,你说这是宝贝?我怎么没看到!”小缃手扬着那几本医书叱问道。
“我这宝贝,不是坐在铜钱眼里能看到的。”邓林带着骄傲的神色笑道,“这是我家祖传的医书,我所学的医术都是从上面学来的。”
“哦——”小缃带着长长的尾音点了一下头,又问道,“那你给我家大娘子治病的法子也是从这里学来的?”
“正是!”
在这说话之前,邓林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就像是系在某种动物脖子里的那根绳索一样一直被对方牵引着,是而,他特意故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往医书以外的地方转移了过去。
而正当他准备摆脱这种牵制时,小缃忽然甩手道:“还你宝贝!”小缃这还书来得突然,邓林全然来不及反应,慌里慌张地张手来接,却一本也没有接着,好不容易抓到一本,也只抓到了一页封面。
一只“蝴蝶”伴随着邓林“啊”的一声惨叫失去了它的外衣,裸露出它骨感的**。
邓林怔怔地看着它的残躯,呆滞的表情上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这不能怪我啊。是你自己不小心的啊……”小缃讷讷地嗫嚅道,事出突然,她也吃惊不小。她怯怯地望向面色铁青的杏娘,赧赧地低下了脑袋。
“你自己做错事,却还要赖人家邓郎中。错上加错,罪加一等。还不赶紧向邓郎中谢罪!”杏娘声色俱厉地训斥道。小缃涨红着脸,弯下腰来与杏娘一道将地上的医书一一俯拾而起,可嘴里怎么也说不出那一句道歉的话来。
“无妨!无妨!一点外伤而已,过两天我给它敷点药膏上去,就看不出来了,没事的!没事的!”邓林见杏娘恚怒愈深,忙出言相劝道,“这几本书本就老旧得不行了,我正想着把它们重新装订一下呢。”
他从杏娘手中接过那本残本,将手中的那页封面暂且铺在它的上面,与之残页相拼接,算是给它保留一点颜面,但一条无法掩盖的裂痕赫然入目。
他轻轻的抚摸着那道裂痕,心头涌过一阵酸楚。短暂的哀伤过后,他将那本破损的书塞到了那几本书的中间,整整齐齐地摞到了一起。
深感过意不去的杏娘主动提出帮忙修复残本,但邓林摆了摆手,谢绝了:“不必!不必!等我们到了平江,把事情办完了,我正好可以去那儿的‘无巧斋’,那里的师傅,切书、包角、穿线、订书那可是全国有名的。听说他们用的纸和线是他们家独有的,特别牢固,特别轻便,还不易破损,不易腐蚀!这别家想仿冒都不可能。”
邓林嘿嘿一笑,方才所有的难过与心疼也随之泯然。小缃撇着嘴,心道:独门之物,奇货可居,自然价高非常!你这小子,算盘打得倒是精!
“您的意思是,您还准备跟我们一起去平江?”杏娘不无惊讶地问道。
“那当然啦。我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邓林拍着胸脯说道,“只是眼下,我尚且不知道那些贼匪意欲何为,倘若他们再来,我怕会连累你们。”
“这话说的倒还有几分良心。”小缃撇嘴道。
“如今你惹上这样的麻烦,再与我们同行,确实不便。不过呢,”小缃道,“你好歹也是什么神农氏之后,要是在这个地方被几个贼人杀了,荒郊野外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
“你——”邓林瞪了小缃一眼,刚要开口,小缃却又抢道:
“这样吧,你要是不怕死,就留在这等匪徒来;你要是怕死呢,就跟我们一起走好了。我和杏娘,还有屋外那四个人的身手都不错,对付几个小毛贼,绝不在话下。就算对手再厉害,保你个全尸,还是没问题的。”
“小缃,不要胡说!”杏娘喝道,她明白小缃本是好意,可就是嘴不饶人。
“邓郎中,其实照您方才所言,我觉得他们只是来找字据或纸条一类的东西,而非抢劫,亦非寻仇。所以,我觉得您不必过于担心,也不必怕连累我们。”杏娘沉稳而镇定的声音让邓林感到心安。
“只是——”杏娘的声音略一停顿,“到平江之后,这几本书的修补装订事宜,你得交给小缃去办。”
邓林闻言,没有辞谢,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小缃,小缃没有作声,只把“不愿意”三个字鲜明地挂在了她那高高撅起的嘴角上。
“等我们离开之后,我会写信给崔叔,拜托他安排人过来查看一下是否有什么异动。如果真有什么异动,崔叔与临安府尹相识,自然有办法能追查到那些人的来历,到时,你要报官还是另作处置,那就悉听尊便啦。”杏娘道。
杏娘将邓林所有的顾虑付诸从容一笑,是而,邓林除了点头称许,也就没再固辞,千恩万谢的说了一番后,转身去收拾屋舍。小缃急着赶路,恐耽搁了路程,颇不耐烦地埋怨道:“哎呀,走啦,还收拾什么啊。真是破家值万贯!”
“你不知道,我这地方偏僻荒凉,晚上有人从这儿过,没个落脚的地方,就会来我家借宿一宿。我这要走了,要是有人来,也没人招呼他们了。所以啊,我把屋子收拾好,免得他们一进来,见这满屋狼藉,还以为这里闹贼呢,就不敢歇宿了。我爹说过,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我这屋子虽说简陋,但起码有瓦遮头,总好过在荒野露宿。”邓林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待他再次转头时,小缃已经引着门外的两个壮汉进得屋来,一起整理内屋,另外两个壮汉则被安排在外院担水洒扫。所有人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这座“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的小屋里正散发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温馨而融洽的气息。
看着这一幕,邓林的心里感到暖暖的,手上也不觉加快了许多。
清霜激风,枯梢号寒。屋外凛冽的寒风带着自恃的淫威在旷野上呼啸而过。
杏娘手捧着那几本被邓林视作珍宝却被盗贼弃如敝屣的医书,望着邓林家的那面外墙已经好久了。
不知怎的,她觉得这面腐朽的外墙更具“败墙张索”之妙笔天成之意。笔走龙蛇,墨云拖雨,杏娘的思绪也不由得随之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那几个人不是强盗,也不是小偷,他们是来调查邓林的。
不过,他们调查的工作要比崔氏夫妇做得更为宽广更为深入也更为大胆。那些失窃的字据、纸条,是为了调查邓林过往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然后从中找到某个人或某些人存在可疑的成分。
他们在半路拦截邓林,一来可能是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信息,二来可能是想从他的口中获取什么答案,可惜邓林那日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已全然忘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敢那样明目张胆的半路挡道,又无所顾忌地擅闯民居,显然是不害怕打草惊蛇,但为何又如此轻易地放过了邓林?他们会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调查邓林?
直觉告诉她,这一切都与那支银钗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