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人张开五指欲来抓杏娘的臂膀,忽觉一道不周风至,从杏娘耳后轻轻拂过,卷起其一缕青丝向后飘起。那人本能地眯了一下眼睛,双目复张时,他和杏娘的距离就只剩下半指之地,可这个距离成为了他生命里最遥远的一段距离,不过,他的脸上并没有因此而绝望、痛苦,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
一枚铜币从他那张开的掌心纵穿而过,然后从手背射出,最终在他的双目之间刹停了下来。半截没入鼻骨的铜币恰好将他的左眼与右眼连了起来。手臂上那两条神气活现的黑蟒紧紧交缠着,一股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
曹衙内的各位手下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身影,正当他们骇异之时,忽然一缕凉风从弄堂的一头从人们的头顶呼哨而过,有人不禁打了个冷战,这条狭窄的弄堂瞬时被一股莫名的寒意笼罩了起来,众皆战战栗栗,不敢冒进。
曹衙内双眉一拧,预感不妙。他朝身边一人斜掷过一个阴冷的眼神,只见那人瞬即挺身而出,扬声道“哪里来的无知鼠辈?胆敢在此装神弄鬼!也不看看谁在这里,识相的赶紧给我滚!”此人虽是狐假虎威,但声音颇具雷霆之威,话声毕,四周如迅风扫落叶一般寂然无声。
好长时间,无人言语,也无人动弹一下,所有人都保持着和空气对峙的姿势,只有眼珠子在戒备地游移着。“敌人”仿佛已经被这个人的声音给震慑住了,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出招。
“敌人”的沉默,让他们适才骤然萎缩的气势复又嚣张了起来。
在那人的颐指之下,曹衙内身边几个体格健壮的大汉迅速向杏娘身边靠近,其中一人手中还拿着杏娘的流星鞭,不多时,便将杏娘围在了墙隅。尽管手到擒来,但曹衙内没有立时下令擒捉杏娘,而是以眼神示意左右留意那暗中之人。
杏娘贴墙而立,虽无兵器在手,但也未露出分毫怯惧之意。尽管那一枚取人性命的铜币,让她深觉那人出手过于残忍狠辣,但也让她暗暗为之一喜。鸳鸯湖畔,那虬髯大汉以漫洒百枚铜币出场,至今让她难忘。
“娘子,别负隅顽抗了,我看那人已经走远了。”曹衙内讪笑道,俨然胜券在握,满心的得意与狡诈无可掩饰,猥琐之态顿然毕露。
“我若是你,现下就当速速离去,要不然,一会儿你可就走不成了。”杏娘淡然道。若说方才那一句“狗猛酒酸”,是回忆里的那一缕酒香给了她精神上的勇气和胆量,那么眼下这一枚实实在在的铜币则以一种明确的力量给了她勇气与胆量。周围之人听她这么一说,莫不戒惧地畏缩了一下。
“娘子莫要虚张声势了。”曹衙内可是见过风浪的人,在他看来,杏娘此番“虚声恫吓”不过是扰乱人心的虚晃一枪,不足为虑,“这是我的地方,我想去哪就去哪,哪有走不成的道理。”曹衙内肆意地大笑起来。
“你不是要找那个小女孩么?我可以帮你啊。”他一脸轻松地说道,他对自己在这一方领土的控制力充满自信,“娘子,你看你也是个明白人,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一定会让你找不到她。”
面对对方**裸的威胁,杏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又何必再惺惺作态呢。你这个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又怎会放过一个小乞丐呢?她方才差点害你受伤,想必你早就让人去找她了,可到现在你都没有找到她,我想你是不可能找到她了。”
杏娘的话不无嘲笑之意,曹衙内左右二人莫不讶异地相互觑了一眼,似乎在问,她怎么知道的?曹衙内的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是有些挂不住,那双本就因为脸盘大而被衬托得特别小的眼睛微微内敛的一眯,显得更小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复又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找到她?”笑声让他身边的两个人感到惶恐不安。
“若你已经找到她,那适才我问的时候,你就不会那样回答了。”杏娘回答问题之从容与之眼下的处境极不相称,仿佛她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我果然没看错娘子你,不是只有一副空皮囊!”曹衙内嘴角微微上扬,笑声微敛。
“我也果然没看错你,你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杏娘语带机锋,让四周许多自诩与主人荣辱与共的人听了非常刺耳,每个人的脸上都鲜明地刻画着急欲捍卫主人名誉的“赤胆忠心”,只是他们的主人并没有给机会让他们将这份无声的画化作有声的舌剑唇枪。
面对众怒,杏娘的神色显得更为平静,“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要抓我,为何适才你又放我走?”
“因为我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啊!”说罢,曹衙内再次放浪地大笑了起来,和一个无赖无异,毫无羞耻之心,“我承认我这个人睚眦必报,谁要是敢惹我,我绝不让他好过!这整一嘉禾郡的人都知道我曹某人不好惹。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这里发生的每一件坏事每一桩命案,都和我无关!”
“和我无关”四个字,轻于鸿毛,却重于泰山。这四个字的含义,对杏娘来说,并不难理解。她抬头仰望天空。头顶有几片惨淡的云飘在空中,零零散散的,轻轻浅浅的,显得单薄而弱小,它们的来与往都不会在空中留下任何痕迹,以致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我可真是为你卖命的这些人感到心寒,不知道下个替死鬼会轮到谁呢?”杏娘可怜而可悲的目光在周围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漠不关心,有人流露畏怯,有人为之心酸。杏娘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地上那具尸体身上,尸体不会说话,但杏娘的眼神会说话,还尤擅将一些道理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你赶紧走吧,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会儿就说不定了,别以为替死鬼多,你就可以多死几回。”杏娘再次奉劝道。
“哼,小娘子可真是会说笑。”曹衙内不为所动,还对杏娘的劝告回之以讥讽的一笑。杏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两下头,“你不信,尽可试试!”
曹衙内自然不信其言,咧着嘴笑了笑。左右之人也附和着笑了起来,但主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以致他们未能及时收住的笑容显得有些狼狈、有些尴尬。
“上!”曹衙内以尖细的声音突然命令道。这道命令来得仓促,不少人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最先出手的是在杏娘左侧的一名男子。
曹衙内一声令下,他即应声出招,可虎爪出到一半,他就被眼前一道金光给刺得睁不开眼来。又是一枚铜钱!弄堂之中不知是谁失声喊了出来,惊得那些正准备出手之人慌忙往后退了数步,纷纷躲避那枚铜币。
而那最先出手之人则没有那么幸运,还好他反应机警,缩手即回,铜币在其手背轻轻擦过,而未致穿掌之厄,但那道殷红的血痕却怵目惊心,他“啊啊”地惨叫了数声,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倒退到了人群之末。
其余人见此情形,皆心下一凛,相顾失色,不敢再上前。
曹衙内见状,愤然喝道:“饭桶!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他还能把你们一齐杀了?”出语激厉,无半点悲悯之心。
手下的这些人此刻危栗不安,深自忌惮,却也不敢不从——即刻不出手,回去也难逃曹衙内的刑罚。故有几个邀功心切之人率先扑杀过去,余下之人深恐被曹衙内看出半点违逆之心,也跟着追了过去。
情见势急,杏娘忙出手格挡,却见天空中金光一闪,数十枚铜币如天女散花一般,如雨而下。
众人看得惊奇,蓦地止住了脚步。
或疑道其欲以利诱之,不禁冷笑,还道自己是市井之徒那般见钱眼开,见得几个铜板便要去俯拾,对此瞒天过海之伎俩殊为不齿?抑或有人疑其声东击西之计,瞬即敛息凝神,目光环扫,以防斜刺里有人窜出偷袭。
却不想这数十枚铜币凌空一跃,辉光点点,在两边晦暗肮脏的墙壁上密集地闪烁出一个个明亮的白光,白光一闪而过,这数十枚腾空而起的铜币,在空中华丽丽的转身后,随即调转了运动的方向。也不知是哪位神人注力,它们向下的速度突然变得非常快,数十枚铜币如流星掣电一般一齐向着地面急急奔来,来势极其迅猛。
陡然间这数十枚铜币如万千冰雹骤降,裹挟着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又有如金刀刺骨,登时人人手上、脸上、腿上俱是皮开肉绽。挂彩之人各个委顿在地,哀声不绝;也有个别未有负伤之人,也蹲下身来装作疼痛呻吟状。
一时间,这狭窄荒僻的弄堂小陌,变成了嗷嗷鼎沸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