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一直默不作声,眼睛默默地观察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祁门掌门人,这是一位极度吝惜表情的人。
或者说,他是一位有着极强自制力的人,自制的程度近乎苛刻。他不会轻易地在脸上表露他的情绪,更不会轻易地让对方捕捉到他的情绪。
就算他的嘴角有时也会上扬,但那一刻的笑容也不能完全代表他那一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的那双眼睛时不时地会瞥你一眼,但它不会与你有直接的眼神接触,倒不是他刻意回避,而是你自己下意识地选择了拒绝他这双坦诚无隐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位大夫,而且是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所以每次他的目光从人身前掠过的时候,杏娘的心里都会蓦地一紧,就好像他的目光连人的谎言都能一眼看透。
不过,杏娘看得出来,尽管他对邓林的恭维是留于表面的,但他对邓林的欣赏确是发自肺腑的。
为了鼓励这位眼下失意的邓郎中,他甚至在欣赏的目光之中注入了几分真挚而殷切的期望之意;
而为了让自己的“婢女”认识到自己的“主人”绝非池中物,他特意在恭维的声音里添了几分虚而不空的金石之声。
没错,祁穆飞已经觉察出了他们主仆之间的“秘密”。而杏娘一直到小缃离去才隐约感觉到这一点。
她不知道祁穆飞是何时发觉的,也不知道祁穆飞是如何发觉的,但方才就在邓林与小缃眼神对峙的那一瞬,祁穆飞和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恍然瞥见了他眼底那一缕细微而犀利的光芒。
同为医者,祁穆飞和邓林两人身上共同的气味让两个人多了几分熟悉的亲近感,但双方的对话内容却依旧生疏。直至小缃离去之前,都未切入到此行的真实目的上来。
刻下,祁穆飞还饶有兴致地和邓林探讨起了医学上的问题。
“《灵兰秘典论》有云‘肝者,将军之官,谋虑出焉。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贤弟,你怎么看?”祁穆飞问道,目光缓缓地转向对方。
邓林凝眉思索,认真而严肃的目光随着他的思绪缓缓地投向了面前那面的五客图屏风上。
“肝藏血,主疏泄,乃全身气血调畅之枢府,犹沙场将军之官,潜发未萌,坐筹帷幄,其谋虑皆由之出焉。”邓林略一思忖,又道,“胆者,中清之腑也,不容水谷糟粕,盛清去浊,邪不能干,合乎中正之意;而且其身兼六腑与奇恒之府,与心君相通,凡十一藏,皆取决于胆也。所以惟其中正,决断方能无误也。”
祁穆飞不无赞许地点了点头,一边接过竹茹刚为二人新点的茶。
“肝与胆相为表里,一者主谋,一者主断,二者相济,勇敢乃成。”祁穆飞不紧不慢地搅动着茶匙,双目低垂,看着杯中的浮沫微微漾开,“邓贤弟,愚兄可真是羡慕你啊!”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邓林脸上自得的笑容里露出一丝错愕之色。
“欲成大事者,身后必少不得能谋能断之良才,可你看你身后这位娘子,一看就是一位肝胆过人的真英雄,有这样的人在你身边,何愁大事不成?”祁穆飞徐徐地说道,而眼睛则带着观赏的意味一直盯着茶盏中的水痕,水痕似有若无,和他脸上的笑意一般,许久,才见得真切。
杏娘和邓林面面相觑,眼中的紧张与惊讶,邓林略甚于杏娘。
水痕渐隐,祁穆飞也随之放下了手中茶匙,“替人捉刀,辛苦娘子了。”
“怎么,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见二人俱不说话,祁穆飞抬起头来,看了二人一眼。
“小女子杏娘见过祁七爷!”杏娘趋步上前,于祁穆飞身前行礼道。
“娘子乃张学士的亲孙女,簪缨之家,忠良之后,不必行此大礼?”祁穆飞郑重起身相与还礼。
杏娘与邓林又惊讶地互看了一眼,眉宇间的疑云越来越深,“敢问祁七爷是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祁穆飞道:“‘百越春’的‘红杏飘香居’从来不居俗客!”
杏娘心头蓦地一凛,“红杏飘香居”,那不是杯莫停安排的吗?为何他会那样说?难道那客栈有问题?还是杯莫停与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刻下,杏娘尚无暇深思这些问题。
“既然祁七爷已经知道我是何来历,想必也已知道我是为何而来了?”杏娘警惕地试探着问道,她不知道祁穆飞到底知道多少自己的底细,但她预感祁穆飞会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娘子倒是省事,连自己为何而来都要我这主人家来帮你说。”祁穆飞道,“崔洵崔舍人和他的夫人何琼芝于你有养育之恩,你要报答他们,所以你来我这里为崔夫人求医,对吗?”
杏娘顾了邓林一眼,答道:“是,此正是我的来意。”邓林没有说话,眼神略有闪烁。
“原本呢,看在邓贤弟的面子上,看在你是张学士后人的面子上,我是不该回绝你的。”祁穆飞顿了顿道,“可是……”
“可是什么?”杏娘急切地问道。
“本来我可以答应你为你琼姨医治,但是你今日来,还有别的目的,所以——对不起,为你琼姨医治的事情,我也无法答应你了。”祁穆飞道。
“为何?”杏娘有些着急,没有仔细聆听祁穆飞的话,“就因为我今日冒昧唐突,不请自来,惹祁爷你不快了?还是因为小女子空手而来,不够诚意?还是……”
祁穆飞摆了摆手,示意杏娘先冷静下来,然后才缓缓道,“跟这些都无关。”
“那是为何啊?祁兄!”邓林的神情有些失望,有些惶惑,还有些忧急。
“因为……”祁穆飞望了一眼邓林,却没有把话说完,那为难的表情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因为那支银钗?”
忽然,杏娘点出了问题之症结。
祁穆飞没有否认,但他的眼神默认了杏娘的结论。
“我知道你今天来,除了为你琼姨求医,还想让我帮你解开银钗之机括。可这件事,我实在无能为力。因为祁家祖上遗训:非墨家掌门亲手交付,祁家子孙不可妄自拆解!”
祁穆飞直接而如实地道出了拒绝的理由,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很坚定,也很决绝。
那一刻,杏娘的脑袋轰的一下成了空白。
“祁兄,就不能破例一次吗?”邓林帮着杏娘恳求道。
“你们还是找五爷吧。”
“可这件事和为崔夫人看诊,有何干系?为什么你要一并拒绝了?”
“此银钗所系何事,贤弟至今还不知道吧?”
“呃……”邓林愕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从祁穆飞的表情里,他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蓦地,他模糊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可怖的旋涡,它正野蛮而粗暴地在吞噬周边一切的物体,不管是什么东西,高贵的,卑贱的,粗壮的,瘦弱的,只要一旦靠近它,就会被它瞬间吞没,就算是虚无的空气,也难逃它的魔爪。
“银钗乃系亡父的一段冤情隐衷。”杏娘道,“这十多年来,我忝为张家后人,浑浑噩噩地活于这黑白不分的人世间,除了听人无休止地毁坏我父亲的名节,却无法为他声辩一句。如今我终于找到了我父亲冤案的证据,就在这银钗之中。我焉能再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若祁爷肯可怜杏娘这点愚孝,帮我解开这银钗中的秘密,为我父亲洗雪沉冤,此番大恩大德,杏娘没齿难忘!”说着,杏娘双腿一屈,伏身跪了下来,那饱含酸楚的祈求之声莫不令人动容。
听着杏娘的泣诉,邓林心头蓦地一沉,银钗的秘密关系到什么人什么事,杏娘从未向他坦露过。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杏娘为何一直绝口不提。
那一刻,邓林的内心是难过而失落的。但他没有因此而心生怨艾,而是更加坚定了要帮她到底的决心。
看着她泣涕淋浪地跪在祁穆飞面前,他很想伸手去扶杏娘,但他又深切地企盼杏娘的这一屈膝能博得祁穆飞的一丝矜悯,故而他的双手伸而复回,彷徨地看看祁穆飞又望望杏娘,希望这两行清泪能换来一丝转机。
然而,恁是杏娘苦苦哀求,祁穆飞终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他甚至还背过身去,看都不看杏娘一眼。
“娘子孝心殊为可嘉。但是要我祁某人背弃祖宗遗训,擅自拆解墨家暗器,那何尝不是置我于不孝之地?我们姑苏五家同气连枝,素来和睦,难道要我祁某人去破坏这五家的手足情谊吗,这不是要我祁家上下徒然背负不义之名?在下德浅行薄,只有这一门之私心。娘子这番拳拳求恳之意,请恕在下万难从命!”
“什么恕难从命,拿死人做文章,分明是在搪塞我们,什么姑苏五友,沽名钓誉,不过都是些欺善怕恶欺软怕硬的江湖败类,我家娘子辛辛苦苦,千里迢迢的来求见你们,你们不是拒之门外,就是拿这些不咸不甜的混蛋话儿来糊弄人。”
没有人注意到小缃与黄柏是何时返回的,此刻,听闻祁穆飞如此狠心地拒绝杏娘,理由还说得那般有情有义,小缃顿时就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