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说话的当儿,这位祁家少主人已经缓步走到了你的身边,他示意你将那穿心盒交与他。
你抬眼看了他一眼,就是这匆匆一眼,便让你心甘情愿地将穿心盒递了出去。
这让那位红衣男子情何以堪?
——你明明就不愿意做这个人的妾室,那你为何还要顺从于他听命于他,而且那只是一个眼神而已!
——你就这样屈从了?你就这样认命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师潇羽吗?
——你还是我的那个师潇羽吗?
红衣男子无法接受!
浓烈的酒精没有让他的意识麻木,反而让他的胸口变得异常难受,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与恼怒在一点一点地蚕食他心底那一段自以为是的美好。
她的笑靥、她的明眸、她的倩影,都在一点点地离他远去。就好像那个海棠花开的季节,你立在回雪清廊之下,蓦然回首,冲他嫣然一笑。那时,淡淡柳绵飞似雪,簇簇繁英零如雨,而你就在这霏霏雨雪之中翩然转身而去,渐行渐远,直至杳然。
那时,他那般挽留你,你都没有回头;而今,这个人一句话不说,你就改变了主意。
果然,你还是当初那个你!
祁门少主人轻易地从你手中接过了穿心盒,可就在交接的那一刹那,你无意触动了同心结一端的红丝绳。
只见那个同心结瞬间解散,你右手食指指尖也随之急涌出了一滴殷红的鲜血。
初时,你只是觉得一阵刺痛,“嘶——”,你忙缩手相视。近在咫尺的这个人陡然一惊,而那位红衣男子,也紧张地露出了关切之色。
但这一场惊变却还没有结束!
还不等这位祁家少主上前为你止血,你便双眼一闭,径直向后倒了下去。
幸而柳云辞眼疾手快,在你倒地的前一刻,托住了你的后背。他出手很快,手法也很稳,你没有半分损伤,但你却像是故意戏弄他一样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为此,他还生气地直呼你的名字,可你却不恼;没办法,他只好向你低声下气地当众向你讨饶认输,你依然不理睬。
直到那时,大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这里是祁家,还怕什么受伤!就算真的受伤了,也不会有事的。”言犹在耳,可你却食言了。
在众人尽皆愕然失色的时候,唯有你面不改色的沉睡着;在众人尽皆惊慌失措的时候,唯有你波澜不惊的沉睡着;任凭身旁的人怎么呼唤你,摇晃你,你都置若罔闻,酣然入梦。
随你一起同时倒在地上的那枚穿心盒,被这些凌乱的脚步无情地践踏着,不久之后,它还被冠以罪魁祸首的名义受尽千夫所指,而它的主人——那位红衣男子也因此受到牵连,成为了众矢之的,呼喝、诟骂、怨怼,不绝于耳。虽然它知道它的主人是无辜的,而它却选择了冷眼旁观,漠然地看着它的主人孤独地承受着这些汹涌而至的惊涛骇浪。
当是时,柳云辞将你小小翼翼地转交给了祁家的第一女主人——江绿衣。
当是时,吴九叔眉头紧蹙,徘徊不定,却诚实地站在了祁门少主的身旁。
当是时,那红衣男子却忍气吞声,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咎由自取”。
当是时,这祁门少主却力排众议,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纵敌而去”。
而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地酣睡了一个月。
就像今天这样睡得香甜,睡得安恬。
黯然低眸,祁穆飞拖着沉重的身躯,重新坐回到了师潇羽的身边,深吸一口气,双手微颤,缓缓揭开被子一角。
听着师潇羽似有若无的呼吸声,看着师潇羽乖巧安静的睡姿,祁穆飞忽然有些慌乱,气息乱了,心跳也乱了。他想起身马上逃离,可不知为什么,他迟迟没有起身,是不能?是不愿?还是不舍?惟有烛花知。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轻轻解开了她领口的那枚梅花盘扣。盘扣松开的一刹,衣领间微微露出了她那雪白的颈项和柔腻的肌肤,那散落于枕上的三千青丝隐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就像是体贴地在为她编织一个芬芳三秋的美梦。
祁穆飞有些紧张,有些羞涩,不敢直视,生怕自己浮起的一丝绮念亵渎了这位冰清玉洁的睡美人。移目室内,却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安放自己那双忐忑不安的目光。
犹豫再三后,他黯然回首,双手紧攥着落在自己的膝前,做了最后的抉择。
其实,此时此刻,他已经别无选择。祁穆飞俯身靠近,指间银光一闪,那红泪涟涟的香烛瞬间被沉沉的夜色吞没了它那摇曳多姿的身影。
静夜杳杳,飞雪漫漫,浮光霭霭,芳馨漠漠,莫不静谧而美好。
而就在这寂寂良夜中,有一点微弱的烛光、一张古朴的素琴、一枚斑驳的穿心盒、一支白色的鹡鸰羽,正静静地陪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在这幽渺凄冷的夜色之中,在这漆黑无边的夜空之下,凝坐孤亭,他们相依相伴、相偎相守,坐听风声、坐看雪影、坐对寒夜、坐待天明。
就如这座小亭一样,孤零零地伫立在这四面环水的湖心中央,没有树荫庇护,没有红梅相伴,有的只是风雪的肆意欺凌和湖水的刺骨浇灌。
忽而,琴声幽婉,漫随飘雪,悠悠飏飏地飘散千里。忽而,琴音高亢,怒雪惊涛,瞬时卷起万丈雪浪,重重地拍打在他身后的立柱上。
俯首按琴,那孤独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那位红衣男子——墨尘。
自从两年前一别,他再也没见过她,她也再没见过他。
这两年中,墨尘的父亲去世了,师潇羽的父兄去世了,祁穆飞的妻子去世了。这些人的去世,无疑都给他们都带来了难以言喻的伤痛。可对他们来说,最难过的不是这些人已经不在了,而是活着的他们再也不复从前。
有一种爱,叫作刻骨铭心;有一种伤,叫作肝肠寸断。爱过,伤过,一切都已别过,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
“松音!水!”师潇羽悠悠醒转,已是天明。
迷迷糊糊之中,她只觉得有些口渴,像往常一样轻轻唤着自己的亲信。虽然意识还有些恍惚,但是耳畔这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她还是依稀可辨,不是松音,不是丁香,却又并不陌生。她惶惶然睁开双眼,看到祁穆飞端着水杯递到自己跟前,她瞿然坐起,有一丝拘谨与局促。
“你?”师潇羽惶惑地瞥了他一眼,匆匆用手整饬了一下自己慵倦的宿妆。
“给!”祁爷并不介意师潇羽有些零乱的妆容,微笑着将一杯温热的清水递了过去,师潇羽忐忑地接将过来。
“你怎么一大早在这儿……松音她们呢?怎么劳烦你在这伺候我啊?”师潇羽讷讷地说着,神色有些忸怩。
“怎么,怕我服侍不好吗?”祁穆飞语气平和而轻松,不过似乎有些故意而为之的淡定。
“不是——”师潇羽带着几分犹疑,微微抿了一口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该说什么。有顷,她的心才开始平静下来,才开始有意识地去回忆去思考。
还未等师潇羽想到什么,祁穆飞先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了起来:“昨晚你喝醉了,你可还记得?”
“昨晚?”
忽然间,她警觉地从祁穆飞的表情中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又从祁穆飞的话语中分明感觉到了一些不好的预兆,眉头一蹙,不安地问道:“我好像是喝多了,怎么了?”
祁穆飞蓦然低眉,沉吟不语,过得片晌,才歉意满怀地言道:“潇羽,昨天素问轩中我许诺你的时候,今天我没法再答应你了。”
师潇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祁穆飞,诧异又愤恨地问道:“为什么?”
“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该记得什么?”
“不记得也好。”
“……”
祁穆飞似乎有些神情恍惚,喃喃自语,却不回答师潇羽的问题。师潇羽茫然无绪,写满惶惑的脸上此刻还因为祁穆飞引而不发的话语多了几分焦急之色。
祁穆飞迟疑了半晌,吐露道:“潇羽……不过你右耳下三寸的梅花形碧卢朱砂,你应该没忘记吧?”
师潇羽本能地伸手探向自己耳下三寸的地方,虽然它掩藏在她那素白的中衣之下,虽然它也并非自己的视线所能及,但她依然能准确无误地一把摸到它的位置,没有一丝偏差。
显然,她,没有忘记。不过祁穆飞还是不胜其烦地从旁提醒道:“这是你师乐家独有的守宫砂……”
没错,碧卢朱砂是师乐家女子独有的守宫砂——在一般的守宫砂基础上,还添加了他们师乐家独有的碧卢砂。会使朱砂呈现出墨绿色为缘、绛紫色为底、朱红色为心的花形图案,豆粒般大,却色彩错杂、幻化无方。不同月份出生的女子对应不同的花形,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六月菡萏、八月木犀、腊月梅花……而且这些含苞待放的花形会在女子及笄之年绽放开来。
作为师乐家的女儿,一出生便由族中掌管祭祀礼仪的“十二律吕”为她们点上这碧卢朱砂,不同月份出生的女子则由对应的“十二律吕”为其点砂,师潇羽出生于隆冬腊月,故而由族中“大吕”为其点砂。点砂的位置,也自然而然的只有大吕和自己知道,从来都不会轻易地泄露于别人,也不轻易地袒露于人前。
耳下三寸,虽算不上很隐蔽的位置,但是作为师家女子,谨守碧卢朱砂,是她们的本分,也是她们的本能。等闲男子,焉能靠近。
从小就在这种礼节规范约束下成长的师潇羽,自然也不例外,虽然素来主张率性而为,却全然不觉得这一点朱砂有什么不妥,也没想过有什么不公,反而对这一点朱砂珍而重之、敬而慎之。
而他,却能如此准确的说出它的位置;而且值此二人独处之际,他向她骤然提起碧卢朱砂。此中深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