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手下失张失智地跑来跟他禀报师潇羽到来时,师承徵马上停止了呻吟,心头还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异样的轻松感,但无可否认,他还是有一丝丝惊慌的,纵然他知道来的只有师潇羽一人而已。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然后拂袖而去。
只听见身后一片稀碎之声,梳妆台上两个绘着竹梅交柯的瓷瓶顷刻间摔得粉碎。听着那破碎的声音,他觉得悦耳极了,连走路的步伐也因之变得轻快了起来。
师承徵大摇大摆地迈步走到大门口,出门前,还夺了手下的一把佩剑挂在自己腰间。
“哟——这不是祁家的小妾么,哦,不对,是祁二夫人!失敬失敬!”师承徵阴阳怪气地奚落道。
师潇羽恍若不闻,平静地立在门前,全不理会师承徵。
师承徵冷冷一笑,继续说道:“不过呢,说不定很快就是祁夫人啦。等江家那个病秧子一死,祁家还不是你的天下。啧啧啧,你看你这梨花带雨的样子,犹似一朵醉芙蓉,真是我见犹怜啊。只是不知那不解风情的祁穆飞,懂不懂怜香惜玉呢?”
说完,这个庄严肃穆的师家门前便响起了一阵龌龊而恣意的哄笑声,嘈杂而刺耳。而这位师承徵还故意俯身凑近,一脸猥琐地端详起师潇羽来。
师潇羽撇过脸去,面无表情地斥道,“滚开。”
师承徵早已习惯了师潇羽对他的这副面孔:冷冰冰,硬邦邦,对他永远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她哥师承宫虽然也自命清高,但对人起码还有个好颜色,可这位,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
不过说心里话,师承徵还是挺欣赏她这个爱憎分明的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决不将就!可惜在喜欢这一方面,她却选择了妥协。
“滚开!”师潇羽向前一步,再次喝道。
那些效忠于师承徵的走狗们包围着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师潇羽前进一步,他们也跟着移动一步,但当师承徵出场后,他们就不再移动,坚定地立在原地,欲以人多势众之声势将师潇羽拒之门外。
所以师潇羽这次喝令,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可怜她一柔弱之躯如何能与这些虎狼之辈相抗衡?
“我要见我爹!”师潇羽转头不转身,向师承徵严正地提出她的要求。眼眶中盈盈欲滴的泪水也镇定地守在原地,没有一丝慌乱,没有一丝畏怯。
“哎呀,真是不凑巧啊。你要是早来一个时辰,就能看到他老人家了。”那矫揉造作的叹息之声中裹挟着十分的冷漠与寡情,“现在嘛,可以也是可以,就不是在这儿见了,你只能去黄泉路上见他啦。哦,他应该走得还不远,你或许还能追上。”师承徵嬉皮笑脸地述说着一位亲人的噩耗,用词轻浮而刻毒。
“师承徵!”师潇羽一声厉喝,横眉怒目,狠狠地瞪了师承徵一眼。
那濒于崩溃的泪水在颤抖,那强掩悲伤的嘴唇在努力保持克制。
恨,她很恨眼前这个丑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但是她还尚存一丝理智与冷静,此刻还不是泄愤雪恨的时候,她只想见到自己的父兄,一面就好,哪怕只是两具已经僵冷的尸体。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却并不愿意让她就这么遂心如意地进去瞻仰遗容。
“大胆,少司命的名讳也是你这个卑贱的祁家小妾可以随随便便喊出口的!”一旁的走狗忙不迭得巧献殷勤,忠诚地维护着自己主人的尊严,也肆意地践踏着这位曾经的师家千金。
“他也配!”师潇羽一脸鄙夷,对这位踌躇满志的新晋“少司命”,嗤之以鼻。
师承徵颇具威严地把右手一扬,示意旁人住口。
“我是不配,原本在这世上,也就你那个死鬼哥哥配得,可惜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怕,怎么不怕。不过,老天爷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来劈我呢。我又没有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不会以为是我害死你那个不堪一击的长兄的吧?这你可冤枉我啦。”
师承徵故作冤屈的模样,假惺惺地叫屈喊冤,末了还冷幽幽地转首斜睨了师潇羽一眼,“你哥是死于墨家暗器,就是你留在房里的那个‘墨梅花开’。”
他将自己满手的鲜血清洗得一干二净,然后又将脏水有意地泼到了对方身上。
“怎么可能?!”师潇羽无法相信。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我岂敢胡说!”师承徵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认真而严肃地发誓道,“你不信,可以问十二律吕。”
在音律中,十二律吕,乃立均出度也,十二既和,八音克谐;而在师乐家,十二律吕,则立纲明纪也,律吕不易,无奸物也。所以,十二位律吕,一向以秉公任直为己任,发中正之声,作平直之调,无偏无倚。
也正因为如此,决定了他们十二位在师乐家的地位与权威,他们说过的话在师乐家、在姑苏五门、乃知在整个江湖都有着相当高的公信力。所以,由不得师潇羽不相信。
“不可能!!”师潇羽拒绝相信。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这真的是意外。”师承徵仿佛听出了师潇羽内心世界中的一丝恐慌和一丝内疚,为此,他特意放低了声音,还不无亲热地称呼道,“小羽,你千万别怪你自己,这和你无关!谁也不想的。”
“我劝过承宫不要拿那个东西的,可他不听,结果……”师承徵的声音有些哽咽,似乎有些悲痛,又有些自责,“我当时就应该不管一切地把它抢过来,这样他就不会出事了。就算出事,也不会是他少司命了。”
说着,师承徵还颇为动情地作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没有感情的泪水在他的眼角微弱地闪烁着苍白无神的光,可在师潇羽那两行真挚而炽热的眼泪面前,这样的光瞬时相形失色,一切薄弱而虚假的情感也瞬间暴露无遗。
师潇羽用鼓琴时并不常用到的左手食指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痕,然后冷冷地说道:“你假惺惺的样子,真让人觉得恶心。”
师承徵短暂地怔了片刻,好似是被师潇羽这句话给刺到了,又好似为他自己失败的表演感到惋惜,还是火候不到家啊!
“恶心?”师承徵嘴角上扬,蔑然一笑,“你爹,和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就不恶心吗?”
“两个人霸占着师家尊位,尸位素餐,却不想着励精图治,发奋图强,这就不让人恶心吗?哼,我们师乐家原来可是五友之首,冠绝群雄、蜚声四海;可是如今呢,家业凋零,声名狼藉,被人笑话不说,还要看人家脸色行事!连你——师潇羽,堂堂大司命的女儿,都要送去给人家冲喜,你就不觉得恶心吗?”
“我恶心?哼!师潇羽,你别忘了你姓什么!就算我再恶心,你和我都是姓一个姓的,站在你背后的永远是师乐家!不是他祁穆飞!更不是他十二重楼!”
“他祁穆飞不是喜欢你嘛,他给你了什么?他能给你什么?连个正经名分都给不起的男人,他就不恶心吗?可你还不是心甘情愿地去给他做小。”
“好好想想,其实你和我,都一样。”
师承徵说得激昂慷慨、大义凛然,似乎他自己就是那要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顶梁柱,为了师乐家的未来,他愿意承受一切不堪入耳的非议与唾骂,包括你师潇羽这个令人倒胃口的“恶心”。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人握命,君子陵迟,如此倒行逆施,亏你还能说着这么理直气壮!”师潇羽目视前方,昂然回击道。
师承徵恨恨地扫了师潇羽一眼,他对这个愚蠢无知的女人感到失望。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故而,师承徵面色一转,露出一脸坏笑,“哼,师潇羽,费这么多话作什么,你不就是想进去么,求我啊!求得我高兴了,我就让你进去。”
“妄想!”师潇羽毫不客气地吐了两个字给他,顺带还奉送了他师承徵一个白眼。
“你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儿等着。等我父兄举丧出殡那天,你还能拦着我吗?”说罢,师潇羽提起衣角,双腿一曲,便直挺挺地跪在了师家大门口,矫首昂视,一脸肃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这架势,存心是想让师承徵难堪。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主意,不知该如何收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师承徵。
而师承徵则阴狞一笑:“祁二夫人,你这又何必呢。这入秋了,地上可凉着呢,你身子又弱,我劝你还是早点起身吧。不过呢,你要是想跪着,我也不拦你。我让人给你拿个软垫来,免得跪出什么毛病,回头还要祁七爷费心给你诊治。”
说完,又故作惊诧地问道:“诶,对了,今天祁七爷怎么没啦啊。这岳父大人死了,他这半个儿子也不来吊唁一下么?也太失礼了吧。好歹你也是他的一个妾室嘛。”
俄而,又一拍脑袋,故作恍然的姿态谑道:“哎哟,看我这记性,祁七爷故剑情深,这人人皆知,我倒忘了。哎呀,真是委屈了你师潇羽啊,空有一副长相,却没个男人疼爱。真是可怜可惜啊。”说完还不无怜惜地摇了摇头。
见师潇羽依旧岿然不动,不理不睬,让他多少有些没趣,不过他在师乐家多年自比为“卧薪尝胆”的生活早就为他历练出了一张厚颜无耻的面皮和一副刻薄凶残的心肠。
是而,他迅即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而故作语重心长的话语说道:“其实啊,师潇羽,只要你肯收敛一下你这桀骜不驯的性子,多一点温柔,多一点娇媚,凭着你这风华绝代的姿色,想要收服这个铁石心肠又不解风情的祁穆飞,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面对师承徵一再的挑逗,师潇羽一味的隐忍,只想装作听不见,看不见,以伺师承徵觉得无趣了便可离去。
不过师承徵根本不想离开,他今天心情很好,想趁机“恶心”一下一向目中无人的师潇羽,所以一再火上浇油,直惹得师潇羽不耐地还道:“你说够了没有!”
“你看你,说你几句,就脸红脖子粗的,这怎么能让男人靠近你呢?其实啊,这男人哪,都喜欢乖巧听话的漂亮女人。你师潇羽长得这么漂亮,这就不用说了,可就是你这性子啊……”
师承徵皱起眉头,表示惋惜地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啊。那姓江的一死,你这副样子可讨不了人家的欢心啊。这千金堂外盼着江绿衣早死的漂亮女人可不少呢,万一哪个被祁穆飞看中了,娶回家续弦,那你从今往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看着师潇羽紧闭双眼,无视自己的存在,对自己说的话也无动于衷,师承徵不免有些着恼。
不过,他很清楚师潇羽的弱点,就像师潇羽清楚他的特长一样。只要自己继续“发功”,必能激怒这个并不善于克制情绪的师潇羽。而师潇羽也知道,只要自己保持克制,不理会这个最擅调唇弄舌恶言相加的师承徵,他就会自觉无趣而主动离去。
但是,今天手染鲜血的师承徵沉醉于扬眉吐气的狂喜之中,还意犹未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