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尘埃方落定,后方尘土复又惊。
师潇羽漫不经心地睥睨了一眼,转头对着“霜影”谑笑道:“才走了一个黑脸张飞,又来了一个红脸关公。”
那“霜影”会意地动了一下耳朵,然后又讨好似地响了一个喷鼻。师潇羽愉悦地拍了拍它那雪白的脖子,转身向着道路中央缓缓移步过去。
看那骏骑,乃是一匹红鬃烈马,首高七尺,四肢粗壮,额戴狼星,旋毛在膺,腾若赤焰飞火,蹑如醉霞流丹,全身毛色如血,惟右髀有一块双星抱月的白毛,然瑕不掩瑜,此马亦可称得上一匹千里良驹。
昂首嘶鸣,鬣张如戟,举步轻快,神势若飞。在看那座上之人,一赤铜色衣衫,身形魁梧,体格粗壮,头束乌巾,脚踏乌靴,身披飘风大氅,手执昆吾割玉刀。
细看去,人似虎,马如龙,人既雄壮,马亦矫健,两鬓虽有风霜之色,两颊亦有粗犷之相,但仍可算是器宇轩昂的铮铮铁汉。
行至跟前,那马依然健步如飞,速度不减,眼看着就要奔至师潇羽身前,可她既不闪避,也不退让,神色泰然地立在道路中央,似乎有意要以她一己纤弱之躯来个“螳臂当车”。
那马上之人见她相向而立却寸步不移,心下大为骇异,眼瞧着即刻勒马收缰,已然不及;纵马驱驰,其命势必休矣。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他当空一声断喝,声动八荒,威震四野。
喝声未落,只见其连人带马腾然纵起,从师潇羽的头顶踏空跃过。蹄落尘陌,振鬣长嘶,惊起一片黄土。
别看这一下来如钻天雷去似弦上箭,不过短短一瞬箭步之遥,可马上之人与马下之人心里都明白,那可是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若那马上之人心思不够良善,或是应变时有一丝迟慢,那马下之人轻则伤筋断骨,重则一命呜呼,后果不堪设想啊。
只是此中之厉害,马下之人是在那蹄跃三寻之间领教到的,不比那马上之人,在骐骥一跃之前就已预料到了,不过纵然如此,他手心还是捏了一把汗。
所以当是时,这马上之人与马下之人俱是吃惊不小。
那马上之人唯恐伤及女子性命,心中之骇急自不待言;然这马下之人也是惊骇不已,别看飞马过来时,她还面不改色,待得那骏马四蹄落地之时,她却已是面如土色。
“你不要命了吗!竟然以身挡道!”那马上之人勒转马头,回转过来,写满恚怒的脸上还挂着那一刻的惊悸,他朝着师潇羽怫然大喝道,“方才这马若是扑着你,你这小命休矣!”
嗓音虽然苍老而浑浊,却依旧听得出他是真的出于急切。
方才,他老远过来时,见师潇羽生得眉目清秀玲珑可人,犹似少不更事的闺阁女子,却孤身一人在此盘桓,真是不知世道艰险,见奔马过来还不知闪避,实在是太过莽撞太过愚钝!
是而,他勒转马头,想好言训劝一番。不想,却是“冤家路窄”,遇上了一只“拦路虎”。
“我听闻,善驭者,纵然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都能过得去。前辈骁腾千山涉渡万水,想必驭马纯熟,又怎会伤到我。除非——”
师潇羽揩了揩脸上的尘土,负手而立,然后莞尔而笑道:“除非你是故意想要伤人。”
那马上之人闻言,眉头不觉一皱。他仔细地又看了师潇羽一眼,又往她身后的马车打量了一番,隐约感觉到有蹊跷。
他目光倏转,注意到了师潇羽腰间斜插的一管箫。
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师潇羽的容貌和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而其眉宇间的那种傲娇的神气与那位故人更是十分的相似;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担忧是多余的。
他按辔向前行了几步,以责备的口吻叱道:“纵然我驭马纯熟,你也应该懂得避让才是,站在路中央,岂不危险!”
“这位老丈说话好没道理,我在这里可好一会儿了,你可是后来的,世上哪有先来的给后到的让路的,这岂不是要乱了秩序?”师潇羽以对方的口吻还道。
马上之人没有作声,而马下之人似乎是料定那马上之人无言以对,接着又道:“不过,您提醒的是,人在道上走,是得注意安全,尤其像你这种从后头来的,冷不丁背后捅我一刀,
我都怪不着你,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背后没长眼睛。”
师潇羽话中带刺,那马上之人听完之后表情严肃了起来,显然是心中有些不快。
他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师潇羽那张白嫩嫩的细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珠子,而那双水灵灵的眼珠子也正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他那一张被西北风吹得了无生机的脸上,诚无半点风景可言,最多也只有飞沙走石和荒漠戈壁的点点残迹。
二人眼神交锋,没有刀光,没有血影,有的只是顽石般的倔强和铜铁般的刚强。
那马上之人倒也没有立时发作,只管问道:“你这双眼睛倒是长得水灵,刚才可有见着什么人从这过去?”
师潇羽见他面色依旧,似是不愿理会自己,又似是不屑理会自己,心下怏怏,但不消一会儿功夫,只见她柳眉一舒,复又浮上来一张俏丽的笑脸。
“你这匹马双瞳夹镜,目光有神,是匹坦荡可靠的好马,可惜啊遇上你这么个主人,也算是瞎了眼了。你说你一个昂藏七尺的男人大丈夫,说话怎么如此拐弯抹角!想问人消息,何必说那些不相干的话!问就问吧,又何必明知故问!”师潇羽一脸恼恨地埋怨道,犹似她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人。
与她相距一步之遥的赤色马俯首喷沫,似是在附议什么,可它鼻端喷出的灼热气息又自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让人无法轻易靠近。
马上之人依旧强忍着怒气,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眼见恚怒已深,即将发作,师潇羽马上识相地言道:“方才确有一人,和你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慌里慌张地从我跟前逃命似地跑了。”
“你可看清了?”那马上之人以十分克制的声音问道。
“他逃命逃得紧,我也不知有没有看清,我且说说我所看清的,你且看看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师潇羽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那人年近知命之年,却生得一副亡命之相;五短身材,却藏着十分的煞气;面目狰狞而猥琐,一道刀疤横贯一张枯脸。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吓人了。”师潇羽一边回忆一边说,“哦,对了,那
人还是个瘸子呢。”
马上之人听到“瘸子”二字,脸色瞬即又阴沉了下来,被髭须覆盖着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好似被师潇羽戳中了什么重要的穴道。
他以一种威而不怒的语气问道:“你可见到他往哪里去了?”
师潇羽仰面斜望着天空,却不看对方,还故意反问道:“您还没说呢,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啊?”
“是。”马上之人浑厚的声音又加重了几分,好似有些不耐烦。
可师潇羽却不厌其烦地继续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马上之人低头看了一眼师潇羽那张干净而天真的脸蛋,他本想跟她解释几句,可话到嘴边,他却又把话和着寒风一起咽了下去,转而以一种低压而沉郁的嗓音说道:“丫头,不要再拖延时间了。我不是去害他,我是去救他的。”
杏娘在车内默不作声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下十分讶异。她不知道师潇羽为何要故意刁难这个人,更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对师潇羽处处忍让;还有,从师潇羽略显刻薄的措辞之中,她感觉到师潇羽对那铁笛龙也不存什么敬意,那为何她现在要在这里为他拖住此人的脚步呢?
杏娘满腹疑云,也不知这人是好是歹,只见吴希夷神色坦然,她便也姑且沉下心来继续细听着。
“你当我三岁孩儿啊。”师潇羽绕马徐行,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且不说你俩之宿怨,但看他身上有伤,你刀上有血,他仓皇逃命,你穷追不舍,这还不是要害他?”
那马上之人横刀于鞍前,道:“要害他的人不是我,是后面青枫浦的绣羽白头翁,是他要杀我们。”他本无意再与之枉费口舌,可怎奈师潇羽阻在岔道中央,观其意,这一时半刻是不肯放行了。
“胡说!是人都知道,绣羽白头翁白露寒每年白露过后,就不再出门,一直要等到来年谷雨断霜之后,才会出来。这个时候,他定然是在他的青枫浦,怎么会在这里?”师潇羽疑声问道。
“义动君子,利动小人。他们这时候出浦,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才出动。”马上之人略一沉吟道,“此地不宜久
留,你们还是速速离开的好,免得被他们纠缠住,你们可有的麻烦。”
觑着师潇羽半信半疑地若有所思,那人往马镫上一磕,欲趁隙从师潇羽身旁纵闪而过,却不想师潇羽默思未深,一时惊觉,抢步上前,竟从自己手里夺去了一半缰绳。
那马上之人意恐坐骑受惊,不敢与师潇羽过分争执,但也不敢就此脱缰随她牵纵。
二人共执缰绳,僵持了片晌。那马上之人见她竟比自己这匹烈马还桀骜不驯,心里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放手!再不松手,可别怪我举手不留情了!”马上之人无计可施,只得以狠话唬之。
师潇羽见他双目圆睁,面露凶色,心里也有些胆怵。见他举手过顶,她还怯怯地缩了一下目光,可双手却依旧死死地拽着缰绳。
良久,她才鼓起勇气问道:“你当真是去救你师兄的?”
看着师潇羽目光之中的怯意,那马上之人就势道:“我至于要骗你一个小丫头吗?”
“要我信你也行,你把那管箫留下。”师潇羽手里攀着缰绳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那马上之人看在眼里,觉得好气又好笑:明明自己心里害怕,却还要壮着胆子跟人讨价还价!这丫头,还真是跟她老子一个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