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吴希夷望着白石英的背影喃喃道。
“是吗?”祁穆飞模棱两可地接道,语气之中似是对“好孩子”这三字略有一丝不敢苟同的意味。
“刚才就是他喊的‘白露凋花’!”吴希夷道。
“唔——”祁穆飞带着如梦初醒的口吻道,似是明白了吴希夷口中“好孩子”这三字的具体所指,但眼神依旧有些模糊,如果他知道是自己这一喊间接导致了两位师兄的死,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那后来那句‘师父中针了’是谁喊的?”祁穆飞问道。
“呃——”吴希夷眨巴着眼睛,没有答案。
一旁的师潇羽正在为杏娘的手腕敷药,听到二人对话,插话进来:“我知道,是刺杀这个混蛋的那个孩子。”师潇羽目指着地上的白石窟道,尽管当时的情况有些混乱,但她还是分辨出了那个声音的来源。因为白石言的身形瘦小,所以师潇羽用了“那个孩子”来指代。
“孩子?那还是个孩子吗?”祁穆飞话里有话。
吴希夷见师潇羽的反应似乎没有听懂,故而解释道:“如果他不撒那个谎,也许他的大师兄就不会死。”
师潇羽闻言,停了手来,问道:“什么谎?”
杏娘道:“他师父根本就没有中针。”
对呀!如果白露寒中了针,又怎么还能活着呢?师潇羽半晌才醒悟过来。可旋即她的表情马上又转入了茫然:“那他为什么要撒谎?”
杏娘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再深究下去。
“咱们还是让这两个人入土为安吧?”吴希夷道。
“小心,尸体有毒。”
在祁穆飞的提议下,二人从车上取下一块麂皮毡子,裁成数片,权作护手之用,然后二人将白石湫和白石窟的尸体埋在了离大路不远处的树林里。
杏娘和师潇羽则去找了一块木头,砍作墓碑样,立在二人坟前。
“不写名字吗?”杏娘左手攥着扬文匕首问道,转头向师潇羽问道。
“我看还是别写了。青枫浦一向仇人比朋友多,若是被人知道了,非把这二人
的坟墓掘了不可!”
“那就不写了。”
杏娘点了点头,准备把匕首收回,可师潇羽却又摇头道:“不行——不行不行。无字碑更惹人怀疑。”两道春山八字更是攒在了一起。
“那你要写什么?”
师潇羽想了想,“有了!”她从杏娘手中接过扬文匕首,在墓碑上刻了五个字。
“公——孙——仇——之墓。”杏娘逐字念道,神情却是十分之迷惑,“公孙仇是谁?”
“就是他们俩啊!”师潇羽故作神秘一笑,随后解释道:“你听他们青枫浦的一个一个都姓白,你道他们本来都姓白么。不是滴!那是他们拜师青枫浦之后改的。这白石湫原来姓的是公孙。这白石窟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姓这个‘仇’。”
师潇羽一边解释,一边挥舞着手里的匕首,锋利的刀尖在“仇”字上漫不经心地指点了两下,看着她冷淡的眼神,杏娘看得出来,她不是真的记不清了,而是故意要用这种模棱两可又轻描淡写的语气“轻侮”这个姓仇的人。
“原来如此。”
“不过呢,虽然他们改了姓,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里都还保留了他们原来名字里的一个字。就比如这白石湫的‘湫’和这白石窟的‘窟’。”师潇羽又道。
忽然,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好似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杏娘不明其故,只听她说道,“说起来啊,这白石湫能在那白头翁下待那么久,也亏的这个‘湫’字。”
“怎么说?”
“你刚也听那白石桥说了,他们找我们是为了息心丸。有了息心丸,他们就不必怕冷了。”说着,师潇羽捏在手里把玩的那把匕首蓦地闪过一道寒光。
寒光里一张明媚的笑靥在阳光下绽放着,而其手心的一丝寒意让这一张笑靥多了一分讽刺的意味。
不过,此刻的她并无意贬损祁门十丸之奇效,也无意嘲笑青枫浦的痴心妄想。所以,她也没再继续评论他们所寄希望的那笔交易有多不切实际。
“哎——”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转头以一种近似于同情却又无奈的口吻说道,
“这青枫浦也不知道练的是哪门子的邪门功夫,这天一冷,他们就会功力大减,只有等到来年春暖,功力才会恢复。”
“那和这个‘湫’字有什么关系?”杏娘不解地问道。
“据说有人给他们算过,说是只有名字里带‘火’的人,才能帮他们克服这个难题。因为火能克寒。”
“占卜之言,他们也信?”
“这有句话不是这么说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杏娘的反应和师潇羽初次听闻时的反应如出一辙,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神里那一丝哭笑不得的光彩好像是在说,他们定是被算命的人给骗了,要不然,就是被老天爷给戏弄了。
“既是如此,怎不多招几个名里带‘火’的徒弟呢?”
“他倒是想,那也得和他命理相合才行啊。”
二人哑然一笑,没再言语。然后,杏娘从师潇羽手中取回了匕首,刀柄上的寒意俨如冰凝。
与师潇羽相处这么久,杏娘已渐渐适应了她的手温,包括所有经她手的物事儿都会留下她手上的余寒。
也不知老天爷为何要折磨这样一个女孩,让她在如此烂漫的年华里遭受这样的苦难?望着师潇羽嘴角那一弯宛如明月的笑容,杏娘不由得在心底默然慨叹道,“难道这就是天意?”
天意弄人,各缘造化。
这就是人的命运,充满着不测,充满着不公。有些人天然地享受着老天爷锦上添花式的眷顾与恩宠,有些人则无奈地接受着老天爷雪上加霜式的诅咒与欺凌。
生长于这片天地之间的每个人都无法改变这个“命中注定”的现实,也无法揣测老天爷那高深莫测的心思。所谓的“预知”也不过是那些“报君知”为了迎合求知者心之所欲而编造出来的诡言浮说。
若真的有“预知”,杏娘很想问一问,似绣羽白头翁这般对命理之说深信不疑并奉如圭臬的人,是否真的可以让老天爷圣心转圜开恩厚赦,还是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双白二人终于入土为安,尽管吴祁二人觉得将这被害人与凶手一起合葬有些不妥,但将
这师兄弟二人分开别葬似乎也有不妥,故而最后大家还是商定以合葬的形式。只是荒野之地,未暇卜葬,只得随意选一个地方暂以假葬,顾不得这吉时与吉地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祁穆飞有意还是无心,转身抬头时,师潇羽发现坟前不远处恰立着一株百年枫树。
时山风鸣啸,落木惊心。一片红叶,随风而起,随风而落,在昆吾割玉刀的刀鞘之上轻轻掠过,然后飘飖而去,林间的清风在刀鞘之中低鸣回响,萦萦不绝。
“那方羽巾有什么问题?”面对着白石湫的坟墓,祁穆飞向杏娘问起了那块羽巾的秘密。
杏娘眼神之中微微露出一丝诧异,她没有想到祁穆飞会有此一问,她沉吟片晌道:“那应该不是白石桥的,而是他自己的。”
“那块羽巾很明显有拆线的痕迹,那绣样也是新的。我猜是这大师哥怕师弟受罚,就把自己羽巾上的绣字改成了师弟的。想这羽巾上绣着青枫谱十二令,自然是十分重要的物件,这位大师兄这么做,其目的应该想他师弟免于责罚吧。”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祁穆飞面无表情,目光敏锐而冷静,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叶红枫。
杏娘感觉到自己无法逃避这种目光,也无法直撄其锋芒,故坦言道:“白石湫说昆莫从他身上偷走这块羽巾的时候。”
“那你心里有感到不安吗?”祁穆飞颇为直接地问道,问完还特意强调道,“我说的是那时候。”那时候,不是现在,那时候,这两个人还没有死。
在与吴希夷安葬双白二人时,祁穆飞已经从吴希夷口中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出其所料,在这件事情中,看似沉默寡言的杏娘才是真正的主角。
这位心思缜密神情自若的“幕后军师”几乎把所有的环节所有的步骤都设想到了,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此中之机心丝毫不亚于一位长于狩猎的捕生者。
杏娘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没有作声,祁穆飞的“拷问”无疑是对其人格的质疑与指控,她不想置辩什么,也不想解释什么。于她内心而言,“不安”并
非无有,而是这两个字从祁穆飞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她才切切感受到这两个字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痕迹。
杏娘的沉默在师潇羽的眼里就是一种委屈,她立时跳出来为杏娘打抱不平:“你这话什么意思,又不是杏姐姐杀的他们,为何要感到不安?此事是我挑起的,要怪你就怪我,不许你诬赖杏姐姐。”
师潇羽就像一个“姐姐”一样展开一条手臂护在杏娘的面前。倔强而认真的表情让祁穆飞忍俊不禁。
“是啊,我都差点忘了你才是罪魁祸首。”祁穆飞假装严肃道,“说吧,你为什么要故意拖延他们?”
“什么啊,是他们心怀不轨。”师潇羽正色道,“你不也听九叔说了他们要跟我们做的那笔交易了吗,如此卑鄙无耻,又如此不自量力,还想趁火打劫,当然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啦。”
“难道不是你想帮秦樵关的那两位拖延时间?”祁穆飞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松动,他的目光也依然不容对方回避。
师潇羽闪了两下睫毛,气壮如牛地反驳道:“当然不是啦,他们与我非亲非故,我干嘛要帮他们。”
突然,她想到一条有力的证据,故又高声置辩道:“九叔和杏姐姐都听到了,我一开始给这白石湫指的可是右边那条道儿,我若是要帮二樵客,怎么会这样指路呢?”
祁穆飞表示信服地微微一笑,然后又道:“可是他们最后还不是往左边那条道儿去了。”
师潇羽撇了撇嘴道:“那是他们不信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故布疑阵,人家焉能不疑?”祁穆飞以夸赞的语气说道,目光略略往那位功成不居的杏娘身上瞥了一眼,杏娘没有作声,而是默默地从师潇羽的身后走了开去,尾随其后的是吴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