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弟兄们,你们可知道那个那个——那个‘死便埋我’的那个刘伶是怎么睡觉的吗?”
“大哥,睡觉便是睡觉,还能怎么睡?难不成还能像皇帝一样,抱着三千个美女一起睡啊。”
“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女人女人,人家是醉侯,自然要有醉侯的风度。听着,人家睡觉,那是枕——曲——藉——糟——,知道啥意思吗?哝,跟他一样。”
培风道人虽然没有睁开眼来,但也知道此刻有一根粗鄙的食指正指向他,不惟这一根食指,还有许多只冷漠而污秽的眼睛正在对着他,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怜悯之心,也没有羞耻之心。
所以后来他有了力气,也没睁眼看他们一眼,免得这些恶人的嘴脸污辱了自己的眼睛。
只可惜他没法闭紧自己的耳朵,所以在这件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能任由着他们那狂妄的哄笑声,恣肆的狞笑声,一遍又一遍地往他的尊严上撒盐。
“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小的们懂啦。多谢大哥赐教。”
“大哥,那我们还埋他吗?”
“埋!就埋在这酒缸里得了,让他死了去做一个——汉晋醉侯,看是他酒量好呢,还是人家刘伶酒量好?”
“那不太便宜他了,要不要小的们先揍他一顿,消消大哥的气?”
“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别费那个力气了。走!”
不知过了多久,奄奄一息的培风道人才被人发现,差一点就溺毙在这酒缸之中了。自此之后,他戒了酒,余生再未踏出龙虎山半步。
而那次喝酒之后,吴希夷再没见过培风道人,也再没见过陆晚风。
直到有一年橙黄橘绿时分,吴希夷偶然经过龙虎山,念及当日宴饮之欢,他感怀不已,心想过故人宝地,不可过门不入,于是他便上山准备拜访一下这位故人,顺便登高把酒,以尽曩昔之余欢。
可是,当他担着两坛上好的金花酒登门时,这位故人的弟子却告诉他,他的这位故人早已羽化登仙去了。
那弟子还告诉他,培风道人去世
之前,已神志不清,时而鼓盆高歌,狂啸山林,时而科头裸体,寝于巨室,疯疯癫癫的没有半点人样,到最后,竟连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了。
吴希夷听来,大为骇异。
下山前,这位弟子递了一封信给他,说是培风道人生前神智清明之时所写的,也是其特意交代留给吴希夷的。
在那封信里,吴希夷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大概知道了那日宴饮之后发生了什么。
尽管并无证据证明那帮贼人与陆晚风有何关联,但贼人的那几句酸溜溜文绉绉的话,无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时三人饮酒,并无旁人,培风道人的那句酒后胡话,陆晚风听得,吴希夷亦听得,只是当时他醉得稀里糊涂,所以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不过事实上,当晚培风道人在那句话之后还说过很多醉话,比如“你这支晚风箫也好意思叫箫,我告诉你,我当年在这捡过一支九节箫,黑中泛紫,通体滑润,虽是竹的,却跟玉一样……”
只是那晚他们喝得实在太多,吴希夷记不得了,培风道人自己也记不得了。
离开龙虎山之后,吴希夷立即马不停蹄去找了陆晚风,不巧,陆晚风不在关内,秦樵关的门人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吃了个闭门羹的吴希夷在门外喝了几日西北风,等不着人,只好废然而返。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的一天,陆晚风突然造访百越春。
面对吴希夷的质问,陆晚风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支九节箫,这是培风道人的遗物,也是陆晚风当年遗失之物。根据陆晚风当日所言,和九节箫一起的本还有一封书信,而如今,这封信却不见了。
吴希夷不知该如何为已作古的冢中之人置辩。
他只知道,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无处可避雨的他站在雨中一直等雨停了才离去。
至于那支九节箫,是陆晚风离开百越春的时候,留下来的。吴老六本想遣人归还,但是吴希夷却吩咐他好生收着。
虽然此事过去了很多年,但吴希夷每
每想来都觉得耳后阴风阵阵毛骨悚然。此刻阴风怒号,猎猎摇空,这种寒意愈加透骨。
桌上的一杯酒斟满多时,可他还未有把盏的意思,仿佛他和那杯酒之间突然横亘起了一道屏障,那道屏障上写着八个字,“莫为酒痴,莫为酒狂”——这是培风道人在那封信的结尾写给吴希夷的八字忠箴。
转过头来,吴希夷瞅了祁穆飞一眼,见他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桂花糕,对自己述说的那个故事仿佛没有半点兴味。
真是浪费口舌!吴希夷在心里默道,伸手将碟子里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又说道:“如果有一天他找到了培风道人偷窃的证据,他就会回来取回那支箫。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培风道人没有偷窃的证据,我就把那支箫给他还回去。”
祁穆飞本欲伸手去拾那最后一块桂花糕,却不意摸到了一个空碟子,抬眼见吴希夷的嘴巴在嚅动,顿时脸上挂上了一层不悦之色。吴希夷也不示弱,扬起下巴,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没了桂花糕,祁穆飞便不再往那两碟糕点上更看一眼。
“这么多年了,就一点证据都没有找到?还是没找到十足的证据?”祁穆飞饮了一口酒,问道。
“反正吴老六说,我还不能把箫还回去。”
不务正业的吴希夷果然又将此事交托给了可怜的吴老六。祁穆飞从不怀疑吴老六的办事能力,对对这样的结果,他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吴老六查证这么多年,依然无果!
意料之外:吴老六查证这么多年,竟然无果!
“是没有找到那封信吧?”祁穆飞一针见血。
吴希夷微微一怔,然后点了点头。祁穆飞“断症”之准,在他意料之中;而其“断症”之快,又在他意料之外。
“哎,真是可惜!若他的九节箫没有丢,没有因此而误了上山的日子,说不定他就是凤鸣诀的传人了。”祁穆飞的语气中透着一分冷漠的惋惜。
“这都是命!”吴希夷的语气中则透
着十分无奈的悲悯,“命运弄人!”
“据说当年秦掌门遇到他的时候,他是个流浪儿。”
“人活一世,谁还没有困难的时候。这昔日龌龊,不足道也。他也是个可怜儿,那些年,国不成国,家不成家,遍野的哀鸿、遍地的饿殍,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啦。”
说到那个特殊的年份,吴希夷的目光就会变得特别的宽容与沉痛。似乎在那么一个动荡的时刻里,连生死都是那么稀松平常的事,所以发生其他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除了他自己。
“他的命不好,秦掌门的命倒是挺好。他入室不到两年,枯木龙吟,一战成名。”
吴希夷落下酒杯,郑重而严肃地说道:“大音希声,大器晚成。古稀之年,龙吟凤鸣,这不止是命好。”
“是我失言了。”祁穆飞带着几分不太庄重的歉意微微低了一下头。
吴希夷斜睨了他一眼,并不深责,只悄声言道:“大司命是你的岳父,你心里向着他,说这样的话是情有可原,可就因为你是大司命的女婿,你说话才要更加注意才是,不要落人话柄。”
祁穆飞微微点了点头,对吴希夷的谆谆劝告表示认同,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任何偏护之意。
“九叔——”,片晌,他小声地唤了一声。
吴希夷提着那个快要见底的酒壶,漫不经心地应道:“什么?”
“那是一封什么信?”祁穆飞问道。
“那个么……”吴希夷略一思忖道,“它既然和九节箫放在一起,那应该是秦掌门写给他的吧。你别看秦樵关眼下这副光景,可他们几个师兄弟对师父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你且看那二樵客对玉龙鳞甲的情分,就可见一斑。”
“唔……”祁穆飞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我说你怎么和那吴老六一样,盯着那封信干什么?那是秦掌门写给弟子的,别人得了也没用,自然就随手丢了。”
“是啊,那是秦掌门写给弟子的,别人得了也没用,那为什么还要偷走呢?”
“呃
……”
吴希夷一时语塞。
迷茫的眼神茫然四顾,半晌无对,提起酒壶来,往酒杯中注酒。忽然,一个冷战,壶嘴中得水流随之侧斜,在桌面上洒落了少许。幸好吴希夷反应快,及时提起壶来,不过壶中之所余已不足盈杯。
觑着酒面与杯口离着的那半寸远的距离,吴希夷的心情有些怏怏,感觉少了点什么。
一个本可以注十分满的杯子现在只有九分,确实是美中不足。
吴希夷望着桌面上洒落的那“一分”酒,不觉生出了一分懊恼,如果不是那个冷战,这将是十分圆满的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