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声花院的绿天芭蕉下的一手好棋,“相思断”是这个女人下棋时常用的手法,也是这个女人下毒时常用的毒药。
简单来说,它其实就是一种靠吸收其他毒素为生并以释放这种毒素为乐的寄生虫。如果一个人被下毒后,再被施加这种毒药,那么就算前一种毒药清除之后,这种潜伏在人体内的毒药也会在一天后将前一种毒药释放出来,虽然毒性会逐日递减,但依然不容小觑。
所以,未免中毒者重复前日的噩梦,施救者必须彻底根除此“相思断”之毒性,不留任何残余。惟其如此,前一日为解“五两南风”而付出的内力代价才不算是白费。
吴希夷心里明白,杏娘身上的“五两南风”,祁穆飞或可以非消耗内力的形式帮其化解,其隐伏的“相思断”虽然狡猾无比,但祁穆飞也必可以其精深的医术以及执着的脾气将其根除。
不过,吴希夷也明白,这必定不是一蹴可就的事情,这其中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恐怕要倍于他对幽冥毒的诊断。
而这,对于眼下的祁穆飞来说,无疑是在拿他和师潇羽的性命去冒险。
因为根据眼下的情势,吴希夷大致可以预见,未来的六个时辰内,祁穆飞必将会遭遇强敌环伺的险恶局面,那险恶的程度或可用生死攸关来形容。他根本无暇为杏娘解毒,或许那些歹毒的敌手们会留少许闲暇让他分身,但只要他一分身,他们必定如虎狼一般乘虚而入,使其陷入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两难境地。
吴希夷想着想着,喉头陡然泛起一阵浓烈的苦涩。
他为自己陷祁穆飞于两难境地而感到自责与愧疚,同时也为祁穆飞目前的处境感到深切的担忧。
这样危急的关头,他本应该在那个年轻人的身边与其一起共渡难关,可眼下,他却身陷于此,无法自救,甚至还要寄希望于对方来拯救他,一想到这里,吴希夷的整颗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深深的痛苦让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不,我不能再拖累他,我必须得想办法救自己和杏娘。可出去之后该怎么
办呢?”吴希夷优柔寡断的性格让他在抉择面前再次陷入了无所适从的焦虑之中。
立即去找祁穆飞?不,这个时候去找他,只会害了他。可是不去找他,杏娘怎么办?他和潇羽又怎么办?不管了吗?
这个不善谋也不善断的男人在诺言与良心的双重谴责中,艰难地作出了他的抉择。
“这臭娘们!居然这么狠毒!下次再让我见到她,非一刀宰了她不可。”孔笑苍咬牙切齿地大骂着,其用词之犀利之刻毒,对天地神明毫无敬畏之心。
“要宰她,也要等出去了再说。”吴希夷拽了拽孔笑苍的衣袖,劝他冷静下来。
“孔笑苍,”吴希夷第一次以这样郑重的口吻称呼道,“我把杏娘的情况告诉你,不是要你还恩报恩,也不是要你打谁杀谁,我就是希望,一会儿我给杏娘运功的时候,你能替我把个风。”
“吴九——”孔笑苍面露诧异,“你真要决定自己来?这会要了你的命的!”他以极其峻肃的眼神和特意突出的重音强调了运功疗毒的后果。
“不至于,不至于。”吴希夷淡淡地付之一笑,并未对孔笑苍的“强调”予以十分的重视。
对此,孔笑苍并未十分气恼;但是吴希夷面对生死大事时流露出来的戏谑态度,让他深为不满。他不理解吴希夷为什么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在他看来,吴希夷这时候故作轻松的笑容不过就是徒劳无益的自我逞强,没有任何意义。
“你应该去找祁穆飞——”在他看来,这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
“哼,”忽然,吴希夷冷笑一声,以一种并不老练的精明眼神斜睨了孔笑苍一眼,“老孔,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孔笑苍猛地一凛,“什么?”
他以诧异而迟钝的眼神望向吴希夷,好像没有听清楚吴希夷说了什么,但是他那紧随其后的反应又透露出,他不仅听清了,还听懂了,所以,他当即义形于色。
“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想要得到那两颗人头,是也不是?”吴希夷没有理会对方的愤怒,还用更甚于
对方的愤怒向对方大声诃叱道,“哼,你不愿意把风就直说,我不会勉强你。但你休想动什么歪脑筋打他们那两颗人头的主意。我警告你,你要敢动他们夫妇俩一根毫毛,我吴九这一辈子就跟你没完!”
“吴希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动歪脑筋了?我什么时候要害他们夫妇俩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孔笑苍勃然大怒,一盆烈火陡地从心头掇起,“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愤然戟张的发须怀着一种强烈的情绪随着每一个激动的字眼剧烈地振动着,以一种无可动摇的力量和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向着眼前的这位“小人”发起了一次捍卫个人名誉的反击,吴希夷甚至看到了在那浓密的发须下一股灼热的怒火正喷薄欲出。
看着“君子”庄严而恚怒的面孔,吴希夷恍然意识到自己适才由于过度敏感而未加熟虑的言辞伤害到了“君子”的自尊,为了表示歉意,他厚着脸皮向对方讨好似地陪了一个笑脸,“你这样子也好意思自称君子?”
但这曲意逢迎的谄笑并未博得“君子”舒颜一笑,反而还因为话中不合时宜的嘲讽惹得“君子”对他嗤之以鼻。
不得已,吴希夷只好低声下气地向对方承认了错误,“对不起,我……我不该胡乱猜忌君子的。”
“君子不念旧恶,你既跟我道了歉,那我就既往不咎了。”基于吴希夷的认错态度,孔笑苍也就没再揪着不放,“但是——”
“但是什么?”吴希夷讪讪问道。
“下次请我做事的时候,不用那么郑重其事地喊我名字,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喊我的名字。”孔笑苍斜睨道,“每次人一叫我的名字,我就以为我爹又要拿着荆条来抽我了。”
两人相视而笑,涣然冰释。
之后,在吴希夷欲言又止的赧笑之中,孔笑苍答应了替人把风的请求,尽管他依然不赞成吴希夷的决定,但他也没再反对。
吴希夷决定以自己半生内功修为为杏娘运功疗毒,以帮杏娘平安度过这未来的一天,到得明日“相思断”毒发之前,他们应
该就能和祁穆飞会和了,到时,祁穆飞也就有时间有精力为杏娘解毒了。
孔笑苍对此表示担忧,万一祁穆飞赶不来,怎么办?万一他还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给杏娘驱毒,怎么办?
吴希夷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决不会有这样的万一。
孔笑苍笑了笑,以一样坚定的语气表示自己对祁门九针无往不利的实力充满信心,但是他对吴希夷决意以毕生的聪明才智破解司马家迷阵的自信感到深深的怀疑与担忧。
“其实,咱们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嘛,干吗要出去?这里机关重重,外人进不来,你正好可以在这儿给杏娘逼毒。”
“这机关变化莫测,且随时会变,我在这里给杏娘解毒,是不须防着外敌入侵,但是这东西比人更加防不胜防。”
孔笑苍沉吟着点了点头,承认吴希夷说得有道理,但吴希夷难得的“道理”并不能引起他盲目的乐观,“可眼下我们怎么出去啊?”
瓮中之鳖,何言出路?釜中之鱼,何言明朝?吴希夷望着漫天的飞雪,无力地叹了口气。
“九爷……九爷……”
正当两人为接下来的出路一筹莫展之时,忽听得身后一声阴恻恻寒凄凄的呼喊,那嘶哑而微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幽冥之隙飘来,似一阵阴风一般穿过两人的耳畔。两人心下陡地一憷,瞬间从眼眸深处到发须梢末都冻凝成了一层冰冷的畏葸之色。
过得好久,两人才辨识出那是司马丹的呼救声。
“孔兄,别杀他。”
“留他作甚?”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自然有法子出去啊。”
孔笑苍暂时忍住了自己报仇雪恨的冲动,但其右手手掌的虎口还是紧紧地“咬”住了司马丹的喉咙,“说,怎么才能出去?说了,本大爷就饶你一命。”
司马丹刚刚昏迷醒来,遍身的伤痛让他痛不欲生,所以此刻面对孔笑苍的威胁,他表现得有些麻木。
“我说过了,我也没有办法。”司马丹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没有是吗?”孔笑苍缺
乏耐性,见司马丹嘴硬,他立即横掌为锋,带着一腔的怒火逼向司马丹的咽喉。
吴希夷眼疾,立时竖掌为盾,挡住了这凌厉的“一刀”。二掌交锋,力破千钧。撄锋之处,疾风劲鼓,狂雪尽扫,二人掌心俱是一震。
孔笑苍目光一斜,对吴希夷这飞来一掌既是恼怒,又是震惊。
对方内力之深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而且其内力之厚之纯,亦远非自己所能及,更关键的是,他还能收放自如,着实了得。方才自己那一掌如此狠辣如此刚猛,而对方却轻而易举地便将它化解了,司马丹那一双一眨不眨的眼睛便是最好的证明,孔笑苍自愧不如,便住了手。
“你拦我干什么?这个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好好跟他说话,他却当你是在放屁。”孔笑苍恚嗔道。
“稍安勿躁。”吴希夷道,“你这急赤白脸的,让人家怎么说话?”
被吴希夷这当面一通抢白,孔笑苍噎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人暗气暗恼地踱到一边。脚踝间那副混杂着血与酒的味道的脚镣带着它那沉重而坚毅的金属撞击声在坚硬的地面上摩擦前行,发出一串稀里哗啦冷漠而又热烈的声响,它要以此来证明它的存在。
由于它强烈的存在欲望,司马丹的眼睛里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吴希夷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其慢慢宽抚定。
“司马公,你能否告诉我,陷入当前迷阵之后当如何破?”
司马丹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瞥了一眼吴希夷,将信将疑地反问道:“九爷不知道吗?”
“知道还用问你?”孔笑苍粗暴地替吴希夷抢答道,一双带刺的眼睛以其犀利的光芒强势地压制着对方那个意欲仰起的头颅。
“欲破此迷阵,只需一样东西。”司马丹怯怯地屈服于那双眼睛的威慑之下,未敢抬头。
“什么东西?”孔笑苍以粗粝的嗓音追问道,语气不容迟缓。
司马丹清咳了两声,答道:“永巷长年怨罗绮,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
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在一声声抑扬顿挫的吟咏之中,司马丹逐渐抬起头来,鼻青脸肿的脸上谦逊而又自傲地流露出一贯以来文人对武人的一种世俗的傲慢与偏见。
很显然,他是故意的,他以为似孔笑苍这等粗俗颟顸之人,是不懂诗词不解风月的,但他没有想到,他话音刚落,孔笑苍就不假思索地报出了谜底。
“泪?”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