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在哪吗?”
雪面上,两串长长的脚印不断地向前延展着,没有中止的意思。师潇羽始终没有进入正题,竹茹的内心有些忐忑。听到师潇羽这个问题的时候,竹茹愣了一下。
“我记得,是在祁家那条长长的银杏道上。”师潇羽停下脚步,颇为紧张地抢答道,而事实上,竹茹并没有与之争抢回答的意思,但看着师潇羽抢答成功的笑容,她还是难为情地低头认了“输”。
“当时我不懂事,竟当着你的面问七叔,哪来这么好看的妹妹。殊不知,你比我还大两岁呢。”
师潇羽带着得意而愉快的笑容回忆着过往。而竹茹则静静地听着,内心又是吃惊又是感动,连她自己都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但是眼前的那个人却还记得当初那个衣衫褴褛的自己,这是为什么?
竹茹开始努力回想师潇羽当时的模样,除祁元命外,她是在祁家见到的第一个人。
当时,她气喘吁吁地从外头跑进来,见了祁元命,也没有立即行礼,而祁元命也没有责怪她无礼,还一脸慈爱地替她拂去了她肩头的银杏叶。那情形,让刚进门的竹茹误以为她就是这家里的一员。直到师潇羽开口喊老爷为“七叔”,她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
不过,至于师潇羽当时的模样,她已经很模糊,毕竟,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夫人好记性,连这样的小事都还记得。”竹茹不无羞惭地赞叹道。
“我还记得呢,你第一次见到祁爷的时候,还认错了人,错把柳云辞当成了祁爷,是不?”师潇羽半是揶揄地述说着自己过去的旧事,竹茹听后,只是讪讪地点了点头。
竹茹的沉默不语,让师潇羽觉得是自己说的话让对方难堪了,故而她又忙不迭陈白道:“这事,我也是听人说来的。你别介意啊,我不是有意取笑你的,那个跟我说的人也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那件事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没有问清楚,才弄出了那么一场误会。”竹茹紧随其后,在那条本可二人并肩同行的小径
上,她习惯性地跟在主人的背后,不敢往师潇羽为她预留的那个位置上僭越一步。
“与你何干?那件事都是他柳云辞不好,故意戏弄你,真是过分。”师潇羽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脸上现出一丝不豫之色,这是她对柳云辞惯用的脸色。
“不过柳云辞这人就是这样,喜欢跟人开玩笑,但他绝没有恶意,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师潇羽似乎有意在为柳云辞说情,又似乎特意在劝慰竹茹,这让竹茹感到有些诧异。虽然那件事情让自己一度很不愉快,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七年,而且她也从未想过要去计较什么。
“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旧事重提,竹茹的心头难免不安。
“对,过去那么久了,早该忘了。”师潇羽听得出来对方并没有忘记。
而事实上,竹茹也确实没有遗忘。
当年“爱开玩笑”的柳云辞冒充祁门少主的身份以恶作剧的方式亲吻她的脸颊,而她自己却因为对方是“祁门少主”而未加抗拒,这件事到现在都让她感到无比羞耻。
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纵然那人并无恶意,但那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时那一刻的心悸也让她无法轻易释怀,更何况,那一幕发生的时候,那位真正的祁门少主刚巧迈步进门,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张峻肃而冷漠的脸孔。
“那你第一次见到祁爷的样子,应该还没忘吧?”师潇羽又问道,“跟我说说吧,你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感觉?”听其口吻,还挺轻松。只是,听话的人并不觉得轻松。
“我……”竹茹迟疑着没有作答,或者说,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师潇羽的每一个问题都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每一个问题都似乎另有深意,竹茹揣摩不透。
此刻师潇羽背对着自己,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在积雪深厚的小路上。红色的斗篷严密地笼罩在她削弱的身躯上,不过她微微耸起的肩膀还是能看得出来,她正在和那无孔不入的严寒作斗争。
“你可别跟我你忘了啊,他是你的少主人,你怎么可能忘!放心吧,你跟我说,我
不告诉他就是了。”师潇羽转过身来,特意小声说道。
“其实我真的记不大清了。印象中,祁爷好像很清瘦,很严肃!叫人望而生畏。”
“就这样?”听的出来,师潇羽有些失望,也有些意外。
“嗯!”竹茹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补充。
“你不是应该觉得他温文尔雅、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诸如此类的吗?每一个女孩子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啊。”
师潇羽带着半信半疑的眼神回头觑了竹茹一眼,然后侧转身子,用她那双狡黠的眼睛凝望着前方的假山石,仿佛那就是她的那位夫君。
古板、沉闷、冰冷、严肃、迂拙、老气,仿佛在他的身上就找不到一个与之年龄相符的词,可当这一切毫无美感的词堆砌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却无意勾勒出了一张令人怦然心动的脸庞。
层层叠叠的山石之间隐约可见其不事雕琢之妙思,粗陋古朴的点点苍苔之间依稀可见其葱茏活泼之鲜灵,这样一座别有妙趣的假山。不论是谁,看“他”的第一眼都应该是怦然心动,怎么会是“害怕”呢?
但是竹茹并没有撒谎,她见到祁穆飞的第一眼就是害怕。
那天,她第一次见到这位祁门少主,白衣翩翩的他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可是,那天他当着柳云辞的面大声斥责了她,并将她赶出了玉川阁,此后很多年,她都没有再踏入玉川阁半步。
她很害怕,很懊悔,也很委屈,却又无处诉说。
后来那件事情不胫而走,成为了祁家人尽皆知的一个秘密。每次看到别人的目光、看到别人在那窃窃私语,她都会羞愧地低下头来,快速离开。
不过,似乎没过多久,大家便都淡忘了。不论在她跟前,还是在她背后,那种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消失了,那种奇怪的眼神也消失了,连那位肇事者柳云辞再见到她时都客客气气的,不敢再轻薄造次。
竹茹的神思不知不觉地飘向了远方,跟前的师潇羽似乎没有发觉,还在述说着过去的旧事。忽而听着师潇羽噗嗤一声笑
,她的神思这才收了回来。
“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还很傻的帮其他女孩子给他鸿雁传书呢。”师潇羽带着自嘲的口吻小声说道。
“啊?!”竹茹忐忑不安地听着这些超越两人关系的隐秘旧闻。
“不过,每一次他看都不看,就原封不动的退还给我了,可恶的是,他每次都要隔好几天才给我,弄得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待,她们还以为我是故意不帮的。打那以后,我就决定再也不帮他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师潇羽怨愤的语气之中,分明还有一分甜蜜。怨愤是当时的,甜蜜却是当下的。话说回来,如果没有当时的“傻事”,或许她还要等很久才会明白祁穆飞的心意。想到这,师潇羽不由得在内心傻笑起来。
竹茹没有发觉师潇羽的笑意,自然了,就算她发觉了,也不敢笑出来。
“你说得对,他这个人就是太严肃了,老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总是不喜欢把自己心里怎么想的直接告诉人家,害得人家总要胡思乱想地误会他。”
师潇羽若有所指地抱怨着祁穆飞,而目光则悄悄地转向了远处在风中飘摇的红灯笼上。灯笼里忽明忽暗的灯光在那块白雪覆盖的空地上跳来跳去,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它可以安放的地方。
“其实,那时候,他也知道你受了委屈。他当面呵斥你,把你赶出玉川阁,其实他是不想让你难堪,而并不是有意偏袒他那个混账兄弟呢。是,表面上,他是责罚了你,可实际上,丢人受罚的是他柳云辞。”师潇羽接着说道,“你是不知道,那件事之后,穆飞哥哥好久都没理他,我也不理他,墨五爷也不理他,连九叔都不理他了,可是让那柳三爷吃了不少苦头。”
师潇羽娓娓不倦地陈述着当年那件事背后的故事,轻快的语调之中,似乎可以看到她那张明媚的笑脸。竹茹默默的听着,她终于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见竹茹没有反应,师潇羽转过身来,往回走了两步,停在竹茹的身边,用她斗篷下那条纤细的胳膊轻轻撞了一下对方左边的臂膀,
侧头问道:“唉,后来柳云辞对你,是不是规矩多了?”
“原来如此。”竹茹低头喃喃道。
“还有呢,我还知道,当时你们祁家——”师潇羽撇了撇嘴,重新说道,“家里头那些小厮丫鬟的风言风语,也是祁爷暗中下令禁止的。你不知道吧?”
“我——不知道。”竹茹的声音很低,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她喉咙里。预感师潇羽还要继续往下回忆,她蓦地抬头,直言问道:“夫人,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被她这么一问,师潇羽忽然停住了脚步,也停止了回忆。
两个人就这么在雪地中沉默了下来。
“竹茹——”良久,师潇羽才复开口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柳云辞这个人,但不论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都是祁爷的兄弟,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让祁爷疏远了他。两年前,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位兄弟,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们都不能再失去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了。”
师潇羽说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异常的严肃,异常的冷静。
“是,夫人!”说实话,竹茹有点害怕师潇羽现在这个语气。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祁爷,好好陪着他,不要让他再那么不眠不休的熬夜,不要让他再那么饥一顿饱一顿的熬着自己的身体,也不要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也不要事事都随着他迁就着他……”这次,师潇羽没有等竹茹的回应,而是直接往下说了下去:
“他这人看起来很严肃很冷酷,但其实,他是面冷心热,只要你对他好,他一定会记在心里。他这个人,比你还不会拒绝别人。”
“夫人——”竹茹略显冒失地打断了师潇羽的话头,她想以此来表示自己内心的抗拒。
但师潇羽并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和态度,兀自说道:“你是七叔看中的人,也是祁爷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那坚定而严厉的口吻,俨然祁门的第一女主人,或者说是,祁门的第一主人。
“夫人,竹茹恕难从命!”
“怎
么,你又想像当初拒绝那一双金碗一样拒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