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第二件事,我想喝点你娘做的香饮子。”
“香饮子?”田二听来不觉一惊。
原以为师潇羽所求之第二件事必与第一件事有关联,所以心下还有些惴惴,唯恐引火烧身不好收拾,不想,竟是如此轻松而愉快的一件小事。他紧绷的心弦不由得一松:“那您想喝什么?姜蜜?沉香?紫苏?还是别的?”
案台下那只狼吞虎咽的猫动作娴熟地咬开包子,那条粉嫩嫩的小舌头将里面的肉馅衔在嘴边,一口一口地将它吞进了肚子里。瞧着那副邋遢的吃相、那个肮脏的包子,师潇羽越看越觉得不舒服。
她原不是讨厌小动物的人,眼下的这股子厌恶之情也不是因为这只名叫“龙骧”的猫儿,不知怎的,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个糙汉子在地上争抢包子的画面,既好笑又恶心。
“熟水紫苏香,就紫苏饮吧。”师潇羽扭头答道。
“何时要?”
“明日罢。”
师潇羽转过身来,忽然想到什么,问道,“你娘现在还在卖香饮子?”
田二摆摆手,回道:“早不卖了。不过我娘念在这些年街坊邻居的帮我们不少,所以她偶尔会煮几壶送乡邻。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就见我娘在准备着呢。”
“我一会儿回去跟她说一声,明日一早就给您提来。您若喜欢别的,我也可以给你捎来,不过这大冬天的,香饮子须得趁热喝,凉了仔细伤胃。”
忽而想到祁穆飞乃是一名大夫,田二自觉有些班门弄斧,故而挠着耳根子不再多言叮嘱。
转过身去将那兜在怀里的五六个包子叠放在案台上,又从橱柜里找了一条稍为干净的土布,将它们悉数包裹了起来。虽然并不知道师潇羽要拿它们做什么,但他手上的动作丝毫依旧不敢马虎。
“那她今日有备紫苏饮吗?”
“有,我娘每次都会备的。”
“替我谢谢你娘。”师潇羽语气和悦,谢谢二字更见深挚。田二抿嘴一笑,算是“不用谢”,打包完毕,他将它提到那手炉边,以便一会儿顺手一起
提走。
看着田二麻利地收好包袱,师潇羽忽然又想到了一个十分要紧的问题。
“你这一走,你娘可有人照顾?”
“我娘……”提到自己的母亲,田二的口齿不再像从前那般流利,略显凝滞的声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支吾了好久,他还是没有给出回答,声音还越来越模糊。
“祁夫人,你知道吗,今天我跟我娘说一勺师傅收我为徒这件事的时候,”感觉到师潇羽一束关切的目光向自己投来,田二忙不迭羞愧地把头低了下去,“我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着,他的身子也跟着脑袋沉了下去。
他蹲在龙骧的身旁,一边轻抚着它顺服的脑袋,一边说:“她说大丈夫做大事自当当机立断,怎能瞻前顾后,还来问计于一个妇人。她还说‘若是我这个老婆子让你身有羁绊心有牵挂,那我还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一死了之!’哎,我从来都没见到我娘这么凶,我哪还敢跟她言语。”
田二模仿着母亲的语气声色俱厉地把自己训斥了一顿,然其脸上的幸福多过委屈。
叹息间,龙骧扭头,伸出它那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田二的手心。田二愉快地用比之前更用力的揉搓回应了它那犹似宽慰对方的撒娇。
这样的幸福,师潇羽未曾体会;
这样的母亲,师潇羽也未曾见过。
“如此刚烈之妇人,未能亲见,真是可惜!他日若有缘,我一定要亲自登门拜会!”
“那夫人可一定要来啊。说好了啊!”田二殷切而期待的目光之中充满热情与诚意,而并未因为寒舍之寒陋室之陋而衰减半分。
师潇羽没有立刻答允,只淡淡含笑对道:“来日可期!”
未免田二再在这个话题上盘桓,师潇羽转过话题道:“哎,你明天就要跟师父走了,掌柜的能放你走吗?”
“东厢西厢都关张了,掌柜的正寻思着要打发人走呢,眼下我自己要走,他还求之不得呢。”
田二吐了一口怨气,稍觉心头快意。
尽管在李狗儿眼里,在这七
星楼当个店小二,是个不错的活计,但在田二眼里,他早已厌倦了这种“呼之即来,唤之即去”的生活;再者,这里没了吴一勺,他在这里干活也觉没意思,所以刻下自请离去,他也并无一点留恋之意,倒还有一点轻松和解脱的感觉。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想跟那位刻薄又小器的掌柜请求一件事——让李狗儿代替自己来七星楼干活,如若掌柜能同意,他甚至可以不要这个月的月钱。田二如此一厢情愿地设想着,他觉得掌柜会同意,李狗儿也会愿意。
抬眼觑着师潇羽的神色,田二感觉自己所答未得其要领,纳头一忖,立时领悟,忙俯身许诺道:“夫人,请放心,您说的这两件事儿,我定在走之前给你办妥咯,绝不给你添一点麻烦,也绝不给七星楼留一点儿后患。”
“让你做一勺叔的徒弟,真是太对了。”对于田二的机灵和狡狯,师潇羽虽不欣赏,但也没那么厌恶。
“夫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田二装模作样的谦虚了一番,直起身来时,脸上挂着一层为难的颜色,“只是我这儿还有一个难办之处。”
“什么难办之处?”
“这几个包子,是南星和竹茹两位娘子做的,师父本来让她们去扔了给龙骧吃的,她们俩就给了我,我若再依你意思给了你,这算不算不遵师命啊?”
师潇羽带着讶异的眼神瞟了田二一眼,没有回答,眼神里却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龙骧吃饱喝足,径直往灶台后面的柴堆里一蜷,旁若无人地舔了舔它那副爪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准备安寝。临睡前,那双细眯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线目光,仿佛一位通幽洞微的智者对人类这种复杂又简单的人情世故投以轻蔑的一瞥。
“田二,你师父这趟回去吉凶难料,吴门的人定不会放过他,你是他徒弟,很难说不会受到牵连。吴门的刑罚很重,你身子骨单薄,吃不消的。倘若那时你师父赶你走,不认你这个徒弟了,你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走!”
“那可是违抗师命啊!”
“那我也不管,我不走。”
“对嘛,这样才对!师父的命令是得听,但是你得用心去听,得听明白你师父那一道命令的用意。你师父让你走,是为了保全你,是为你好,你师父让你把包子扔了,那是为了祁爷好,免得他吃了难吃的东西坏了心情。”
田二凝眉思忖,在口中喃喃了许久:“既然师父的用意是为了祁爷好不让他吃到这包子,那现在这包子给了您,您自然不会给祁爷吃,这也算是达成师父的意思了吧?”迟疑了片晌,他将包子交给了师潇羽。
“田二哥果然是孺子可教。”师潇羽莞尔一笑,“如此多谢啦!”
“祁夫人,此言差矣。今日应该是我多谢夫人重赏才是。”
师潇羽愣了一下,片刻才道:“一副钩饵而已,算不得什么重赏。田二哥,不必挂在心上。”说完这句,师潇羽已有离去之意。然田二的一句话,却又让她停下了脚步。
“师父曾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夫人这副钩饵,受用一生,我田二必当铭记在心。”
师潇羽再次审视着眼前之人,依旧觉得这个人卑微而猥琐,瘦弱而单薄的身躯之中看不到一点儿须眉男子的气概,狡黠而油滑的眼睛里也看不到一点正人君子的影子,惟其说话的样子尚有些许吴一勺当年的影子。当年的吴一勺拜在陈青牛座下,将其师父之所言所行皆奉为圭臬,言必称师父,行必效师父,那种形神合一的毕肖可谓是深入骨髓。
“田二哥如此客气,倒显得咱俩生分了。这副钩饵既然给了你,往后你要钓鱼、钓月还是钓名,你自己看着办。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前头风浪大,你这艘小渔舟可得稳着点。”
“多谢祁夫人提醒!小的必当警惕。”田二再次施礼谢过。
仰身之际,他留意到师潇羽的目光又在“蚩尤血”上悄悄掠过,这已不是第一次发现。从提到三苗人开始,师潇羽的目光就频频相顾,所以他决定将之转赠算是投桃报李:“祁夫人,我田二身无长物,惟有这瓷罐堪堪能拿得出手,您若不嫌弃,我就把它送
于你了,权当我借花献佛了。”
“这怎么好意思?”师潇羽没有直接回绝之意,一番客套的推拒之后,田二将那瓷罐连同那千里香一起装进了包袱里。
师潇羽甚觉过意不去,便将手中的饕餮盒作为交换送给了田二,交到田二手里时,她特意嘱咐了一句,“这可是一个聪明又漂亮的女人送给我的,你仔细收着,别弄丢了。要不然,那个女人会要了你的命。”
田二一脸骇异地全身打了个哆嗦,想张口拒绝,但见师潇羽那一双不容拒绝的眼神,一下子又把嘴边的话给缩了回去。
“龙骧睡了,你去把外面的那只馋猫给唤进来吧。”师潇羽一边命道,一边在火炉旁搓手近火烤了烤。
“外面还有一只猫?”田二诧异地反问道,半信半疑地往门外张望了一眼。
“外面那只猫啊聪明又漂亮,你可小心点。”
田二推开半边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人,定睛一瞧,乃是一位眼神比其佩剑还要锐利十二分的女子。
“南星娘子——”慑于其眼神之威,田二自觉地侧转身子,为南星让开了一条道。
南星卸下酒坛后,心系祁穆飞之命,便匆匆赶了过来。她知师潇羽耳力好,所以也不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只是怕影响二人叙话,所以不曾叩门相扰。
南星一进门,灶台上的白雾立时一哄而散。
时美味已成,师潇羽拉着南星一起尝鲜儿,南星于美食一道最难抗拒,便应声留了下来,师潇羽又唤着田二一道坐下。是而,三人围坐一起,共享美食。
田二还从一旁还冒着热气的瓦罐中舀了三碗暖腾腾的汤来,撒了些盐末和葱花,犹是香绝。这南星一碰到吃的,嘴就合不拢,连吃带喝,更是回味无穷,一边吃个不停,一边还说个不停,瞬间让这老旧简陋的厨房多了几分难得的生气与活力。
“掌柜的也不知去哪儿了,一时寻不着人影,竹茹只得出去置办笔墨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她让我先跟您通禀一声。”
“本不是要紧的东西,倒害她四处奔波
了。这灌浆水晶馒头,竹茹以前也爱食,你可给她留些。”
“竹茹爱吃什么,夫人记得,那我爱吃什么,夫人可知道?”南星嘟着嘴,不无嫉妒地说道。
“你?我还真不知道。”师潇羽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这世上还有你南星不爱吃的吗?”
南星咧嘴一笑,一本正经地答道:“有啊!我和夫人一样,都不爱吃药啊。”
“嘿嘿,那我和你一样,我也不爱吃药。”
“谁要和你一样,一边去。”
“是你夫人让我过来一起喝汤的,你不能不听你夫人的话啊。”
“我何时不听夫人的话了?你……”
……
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在自己面前没大没小地争吵不休,师潇羽含着柔似轻风般的微笑,默然不语。曾几何时,她和“他们”每个人之间都似乎有过这样无理取闹的画面,不论结果如何,至今想来,依然令人回味无限。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停止了争吵,世界复又平静了下来。师潇羽向南星问了竹茹的伤势,乃知其已无大碍便也安心了。而后,师潇羽又向田二展示了那块“红杏飘香居”桃木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