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穆飞凝望着窅窅翳翳的雪夜深处,若有所思地在嘴里喃喃自语,一些支离破碎的残片忽然在其脑海之中拼接了起来,尽管尚不完整,但已略见端倪。
“适才你说段家灭门与天煞七星有关?莫不是这蛊毒是他们下的?”凝望着湖面上倒映着的一盏半明半灭的灯火被细密的雪脚碾成点点寒星般的碎影,祁穆飞突然想到了吴一勺刚刚提到的一件事。
吴一勺将杯中茶饮讫,回答道:“天煞七星之中,翼火蛇朱翼有一门绝技,叫虺蛇蛊,是他从三苗人那里学来的。徐无鬼当年在检验段百寻、段有章二人的尸身时,曾发现二人的脚踝处都有被毒蛇咬过的齿印,且身上都有中蛊的迹象。”
见祁穆飞对此凭据未置可否,吴一勺接着又说道:“虽然光凭这两点,并不能就确定是朱翼所为,但段家灭门那天,他们确曾在附近出现,如此巧合,不能不让人怀疑啊。”
祁穆飞依旧没有流露出肯定的神色。
吴一勺又道,“再说,这煜霜剑的主人武功再怎么高强,神兵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是他段百寻的对手啊?”
“嗯——这倒是。”祁穆飞终于表示赞同地点了一下头,但要据此断言,段家灭门一案与天煞七星有关,还是不足够的。
若真是这七星所为,为什么要嫁祸单不修?如果当初真的是他们嫁祸单不修,那为什么这次杏娘从临安到姑苏,他们又会一起行动?祁穆飞始终认为塞上孤狼单不修是不会与天煞七星这一类见利忘义的江湖败类合作的。
“若是他还在,或许我们还可以问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沉默片刻,祁穆飞再次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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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追杀一名女子,结果却死在了那名女子手下?”吴一勺带着不确定的口吻问道,但眼神分明已经确定了那名“女子”的名字,并一眼“看穿”了那名女子反杀孤狼的真相。
“你知道的倒挺多。
”祁穆飞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也未将单不修系饮刃自杀而非他杀的事实告诉他。
“我还听说,他这么多年一直在给朝廷中某个当官的做走狗。”
“那当官的是谁?”祁穆飞无所顾忌地直接问道。
吴一勺谨慎地望了望左右,小声道:“这个不清楚,但想必来头不小。”
“……”
祁穆飞对这个回答略感到失望,他往吴一勺身前那个空了很久的茶杯中又注入了一杯茶,落下茶壶时,他突然发问道:“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当面与九爷说?”
“我听南星阁主说,那位杏娘是张将军的后人……”
吴一勺终究没有将他的顾虑托之于口,而是拿着他那一双写满戒慎的眼睛悄悄地望了祁穆飞一眼,似乎是某些犯忌讳的字眼堵住了他的喉咙,惟有借助那一双眼睛,才能转述出来。
祁穆飞神色冷峻地凝视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突然眼前闪过那支“梅心冻”银钗上一抹血一般的红色,刹那间,他心头的某些疑惑仿佛有了答案。
那一刻,他霍地明白了吴一勺心中真正的忧虑。
前有塞上孤狼的狠命追杀,后有天煞七星的潜行跟踪,很明显他们在图谋什么,而这一切偏偏又都和这个名叫杏娘的女子有关,这不得不让人起疑,她的手上是不是握有什么对方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秘密,又是秘密,它带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再次出现在人的眼前,让人既感到兴奋,又感到心悸。
虽然吴一勺并不知道“梅心冻”的存在,也不知晓“梅心冻”里的秘密,但他已然敏锐地嗅到了“秘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一股子危险的气息。
这种气息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那一双锋芒不在却依然灼灼有光的眼睛里仿佛预见了段氏灭门的惨剧即将在那一片他所深深眷恋的土地上重新上演。
吴一勺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这种忧虑,祁穆飞也有过,只是每次它稍稍探头,他就毫不留情地强行把它按压了下去,所以他也未曾认真去想过这种忧虑最终可能的结果
,但是到得此刻——当他从吴一勺的口中得知段家灭门的内幕之后,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耳边再次回想起墨尘那句“你所谓的公义,那叫望梅止渴。一样会死人的!”,祁穆飞的胸口蓦地里一阵剧烈的刺痛。
当初墨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否定对方,因为他也认为银钗里的秘密会“死人”,但他始终认为为公义而牺牲,那是值得的,可如今再回头去看这句话,他却已经没有当时那般坚定了。
“为了掩饰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们竟不惜杀害这么多无辜的生命!简直毫无人性!”祁穆飞既惊且怒,想着想着,他不禁愤气填膺。
吴一勺沉默着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他的一双眼睛里射出了一团无名之火,但很快,这团火就被另一种更复杂更沉郁的情感给取代了。
火光隐没时,他还浑身打了个冷战,仿佛他的身体正在与某种恶劣的情绪做激烈的斗争。惨烈的斗争必然伴随流血,当冰冷与滚烫的鲜血一齐汇入他的胃里时,他的胃立即不由自主地作出了痉挛的反应。
而事实上,这一刻,祁穆飞的眼前并无血色,有的只是一张又一张可爱又可亲的笑脸,吴希夷的、师潇羽的、邓林的、柳云辞的,还有墨尘的……他们都是人间值得的温柔存在,都是不枉此生的云间烟火。
可是轰然间,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邪风野蛮地将所有的笑脸给吹散了。光秃秃的荒原上,只有刽子手们鲜血淋漓的屠刀正在贫瘠的土壤中搜检着一切生命的残余,他们要对这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杂草赶尽杀绝。
“所以你觉得九叔应该远离那位娘子?”祁穆飞端起水杯,温热的清水从齿间缓缓地流过自己被怒火灼痛的喉咙,淡淡的苦味在无声地发酵。
吴一勺的沉默,无疑就是一种默认。
“晚啦——”
祁穆飞意味深长的一声长叹,算是对吴一勺的一种回复。而吴一勺的沉默,无疑也是一种无言的附和。
有些人不早不晚的来了,而你,却来晚了,还晚了十年
之久!来晚了也就罢了,可你还要驱逐比你早到的人,这实在说不过去。
吴一勺一脸怅惘地回望着自己迟到的十年,忽然,他感觉到对方的眼眸之中有一丝和自己极其相似的色彩——矛盾。
从祁穆飞见到杏娘的第一眼起,他就将她的出现视为不祥之兆。当日邓尉山下,师潇羽玉箫飞声,祁穆飞岩下听风,极目天际,长空万里,纤云不留,惟那一道白虹,横贯寒日,至今想来,仍是那般触目惊心;但漱玉亭下,草木间的风声一过,他还是把那罐日铸雪芽送给了杏娘。
“不过,你的意思,我还是会转达给九叔的。”祁穆飞移目窗外,半开玩笑地问道,“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跟我说这么多?”
吴一勺淡然一笑道:“她帮我说话,我承她的情,但是九爷的安危,不是一个人情可以相抵的。”
祁穆飞默默颔首,似是表示赞许,又似是在思忖:“要是九叔也这样想就好了。”
“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娘子曾经救过九叔,九叔就是为了还这个人情,所以……”
“哦——”
吴一勺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不自然地垂落到了跟前的那盏茶上,就像昔年他与吴希夷对着满园茶花一起饮下最后一杯蓝桥风月时那样,总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缺月照空尊”的哀悯来。
觑着吴一勺的眼神若明若暗,祁穆飞好意又补充了一句:“人情这回事,九叔没怎么跟人说起过。你出去莫要随便与人说起,免得无丝有线的惹人猜想。你别看九叔喝酒不上脸,其实他这脸皮可薄着呢!”说完,他还朝吴一勺委婉地使了一个眼色。
吴一勺诺诺连声,神色紧张而迟钝,似乎还在思索,喝酒不上脸与脸皮厚薄有什么关系。
看着吴一勺迷惘而专注的眼神,犹似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难题,祁穆飞意识到自己好像开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意恐吴一勺继续深究于此而将话题引至一个严肃而复杂的旋涡之中,他清了清嗓子,趁着吴一勺脸上迟钝的表情还未散去,赶忙转移了话题。
“对
了,那……那个女婴呢?会不会是段有常带她一起逃了?”祁穆飞随口问道。
“呃……”
吴一勺闻言一怔,好似是祁穆飞的问题打断了他原本要出口的一句话。怔忡有顷,他才从自己的问题当中抽离出来,跳转至祁穆飞的问题上。不过看他的表情,虽然他的目光已经摆脱了困惑,但他的耳朵还未投入到眼前的问题上来。
不得已,祁穆飞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吴一勺想了想,说道:“段有常李代桃僵意求逃生,大概不会带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上路。所以,这个孩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虽然当年官府没有找到她的尸体,但凶手意在斩草除根,又怎会放过一个小孩子呢?”
尽管吴一勺悲怆的言语之中对杀人凶徒表达了强烈的谴责,但很显然,他对这个女婴的不幸并无太多的同情之意。
也是,恁是谁,要是知道这个女婴八年来的故事,都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同情。一无所知的她逃过了血雨腥风的生死长夜,却在阴风惨厉的寒更永夜之中积下了累累血债。
尹吉,是她八年前的闺名;小四,是她八年来的诨名。八年前,没人在意她的生死,八年后,依然没人在意她的生死。或许还有一些人还在漆黑的夜里暗生诅咒——八年前,她死了,岂不更好!
“稚子何辜?竟要受此劫难!”祁穆飞沉沉地叹息一声,对段家这位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遇害”者表示了一位医者对逝者的哀悼,同时,也对自己这份当年因为某种狭隘而愚蠢的念头而晚了八年的哀悼表示了歉意。
“这个孩子确实可怜,”吴一勺带着试图宽解对方的语气说道,“不过,她要是活着,背负这样深重的血仇,怕这一辈子也不会好过。”
不过,对于生死,祁穆飞总是异常的敏感与严肃,“人活着,总要背负一些东西,怎能因为背负的东西重若泰山,就轻言生死?”
“祁爷说得极是。”吴一勺讪讪一笑,带着惭愧而敬佩的眼神注视着对面这个说起话来总是与其实际年龄不大相符的年轻人,看着他眉
间负重的痕迹,他的眼前不觉再次浮现出了当年那个勇于承担的少年模样,相比现在,那时的他棱角尚未那么分明,冷峻的样子也不如现在这般深沉,说话时眼睛的光彩也没有现在这般隐忍。
“只是世人总喜欢背负一些没必要的东西在自己什么身上,弄得自己身心交瘁。”吴一勺悄悄地将目光移了开去,他不想被对方从自己的目光里感觉到自己言语当中有某种劝喻的意思。
祁穆飞似乎也没有领会对方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顺着话头随口说道:“所以啊,放下比拿起更难。”
猛然间,吴一勺的心头仿佛被什么攫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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