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最不喜欢你这种油腔滑调的人,我看你还是别去惹他老人家生气了。”
南星一盆冷水扑面而来,田二不仅欣然受之,还涎皮涎脸地当着南星的面开起了玩笑:“我看是你以前经常惹你师父生气吧。”
“你现在就是在惹我生气!”
听着南星剑鞘之中隐隐作响,似蠢蠢欲动,田二警觉地缩了缩肩膀,忙连声示好道:“好啦好啦,别生气,我答应你就是,等到了姑苏,一定好生照顾你妹妹。”
“不许你打她主意。”南星斜瞄一眼,向他发出了一声警告。
田二嘿嘿一笑,咧着一张油嘴道:“放心,我田二不是朝秦暮楚之人。”
“哼,你不是朝秦暮楚,你是朝三暮四。”
“这俩不都一样吗?”田二一脸困惑地问道。
南星冷冷一瞥:“怎么你那位张小娘子没跟你说过朝三暮四的故事?”
“还望娘子不吝赐教。”说着,田二躬身下拜。
见田二诚意求教,南星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从前有一个人叫狙公,他呢养了一群猴子,每天呢给它们吃七个橡子,原本呢是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可他养的那群猴子觉得早上比晚上少一颗,所以啊就很不乐意。然后这狙公就改了一下,换成早上四颗,晚上三颗,结果那群猴子都欢天喜地的同意了。”
“这猴子真傻!”田二乐呵呵地笑着,回过头来,又觉得南星话中有话,似有指桑骂槐之意,遂问道:“那娘子适才说我朝三暮四,那是说我是狙公还是那猴子啊?”
南星笑道:“你啊,猴精猴精的,比那狙公聪明多了。”
“娘子说话拐弯抹角,说到底我还是猴子啊。”田二脑筋转得快,一低头便识出了南星的言外之意。不过,他倒也不在意,还抓耳挠腮地学着猴子的姿态说道:“放心吧,这东西,本猴爷一定替你送到。”
“收好了,别弄丢了。”说罢,南星将那孟家蝉和那白鹿币一并装进了那个钱袋子中。
田二将那钱袋子塞进怀里时,摸到两颗东西。他脑
筋一动,带着那双殷勤的眼睛对着南星说道:“师父常跟我说,做人要知道投桃报李,既然你送我一样东西,我也得送你一样东西。”
“谁稀罕你的东西。”南星不耐烦地甩了甩手。
她本欲交托完事情,便即转身离去,可这田二却伸手拦去了她的去路:“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待南星分说,就往南星手中硬塞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有六张脸,还有二十一只眼睛,说它什么最在行,翻跟斗最是一绝。
没错,就是一颗骰子。
南星本也没存什么期待,可见着手中这等俗物,心里既觉意外又觉意料之中。
“就这个啊?”南星很直白地表达了她的嫌弃。
听着南星厌恶的口吻,田二讪讪一笑,不无羞惭地说道:“别嫌弃嘛,等将来你回姑苏的时候,我再送你更好的。”
“那等将来你再送我吧,反正这个,我不要。”南星很直接地拒绝了这份礼物,一把掷还给了田二。
“我也知道我这东西啊拿不出手。虽是我亲手制作,但毕竟是个俗物。你不肯收,那就算了。”田二手拈骰子,一脸难为情地低着头,凝视着骰子上红色的一点和四点,心想,若是以那檀心一点红涂成,必然更加好看。
“好罢好罢,既是你亲手做的,那我就收下了。”眼见田二神情落寞闷闷不乐,似是被南星一番毫不委婉的拒绝给戳中了伤心处,南星既觉懊恼又觉过意不去,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这份有生以来最廉价最卑贱的礼物。
“嘻嘻……”看着南星将骰子收进自己的香囊之中,田二立即笑盈盈地高兴了起来,一双充满市井气却又不失孩子气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南星实在看不惯这张鄙俗的脸,还之以白眼后,又一次转身而去。
犹自欢喜的田二忙上前一步,急唤道:“唉——”
南星倏然旋踵,不耐烦地叫道:“怎么!又想挡我去路?”说着,她的右手已落在了刀柄上,意在警示对方:再挡我去路,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不,不……”田二慌忙摆手,搔首的那
只手半是羞怯地抓着自己的头皮,支吾了半晌,才道:“呃,你,你……”那素来灵活的舌头此刻也不知怎的打起结来。
前路被阻的南星心头本就不豫,见其吞吞吐吐地好不爽利,心里愈加不耐烦,又见其目光闪烁似有事隐,当即火上心头,怒喝道:“你什么你?吞吞吐吐的,定有古怪!说!什么事!”
说罢,那空无剑已脱鞘而出,直逼对方喉间,其出剑之快,快如闪电,田二未遑眨眼,那雪白的剑身横在他二人之间。幸好南星手中留了余地,要不然,此刻他的脖颈已经挂彩。
不过尽管如此,田二也是吓得不轻,本能向后退去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那腿上一软,这舌头就更不利索了。
“不,我是想问你,你有……”尽管廊檐外冰冻三尺,但田二的后背还是冒出了一层细汗。
“我有什么?!”南星尖声喝道,剑锋凌厉,话锋更锐。
“你有见过龙骧吗?”田二高高地昂着头,身子笔挺而僵硬。
“龙骧?”
南星一怔,呆想了片刻,回忆道:“五更天的时候,我在客房那见过它,后来就没再见了。”
“哦——”趁着南星思索的间隙,田二轻轻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脖子水平移开了那空无剑的刃口。
摸着自己安然无恙的脖子,田二吞了一口口水,感觉到那一口冰凉的口水从自己的喉咙间如往常那般平坦而顺利地滑落了下去,他的脸上再次露出了他那卑琐而又热情不减的笑颜。
“你就问这个啊?”瞧着田二那惊魂未定的笑脸,南星淡淡地一嗤鼻,将自己那柄百折不屈的宝剑收回身边。
这田二也自知方才露怯的表现有失体面,非男人大丈夫应有之气度,很想挺直了身子给自己挽回点面子,可他一瞧见那宝剑就,心里就发憷,双腿也软软的站不起来,不得已他只好扶着身边的丹柱屈身坐了下来。
“龙骧是没有主人家的野猫。今天我要走了,想给它吃顿好的。”田二笼袖而坐,南星也随之坐了下来,带着讶异的目光瞄了田二一眼,笑道
:“看不出啊,你这么重情重义!和那么一只好吃懒做的畜生都感情那么好啊。”
虽知南星出语刻薄是有意挖苦自己,而非有意奚落龙骧,但田二心里依旧觉得不痛快,悻悻然道:“娘子,你这话啊分明就是‘东向而望,不见西墙’,有失偏颇!龙骧是好吃,但从不懒做。比这世间的有些人,都要勤快许多呢。您不知道,它抓老鼠逮麻雀,可厉害了呢。”言语之间充满骄傲。
“好——是我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竟不知它有这样大的能耐,失敬失敬。还请田二哥代我向龙骧道个歉啦。”南星装模作样地赔了个礼,田二也装模作样地替龙骧接受了她的道歉,但眼神有些神秘。
“也不知它去哪儿了,平时这会它肯定在灶房了啊。”田二兀自喃喃,脸上现出一丝忧心。
“这还用问吗,肯定上哪儿偷吃去了呗。”南星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显然对龙骧的去向并不关心,转头来,又问起了别的话题。
“唉,你刚才在前面和掌柜的啰嗦什么呢?我看掌柜的脸色不大好看啊。是掌柜的不同意你走吗?”
“不是。我这不是要走了嘛,我想举荐我的一兄弟过来做活,可掌柜的就是不肯答应。”
“李狗儿?”
“你怎么知道?”田二又惊又喜地反问道,心想,莫不是她也在关心我?
“昨儿我就听掌柜的说起这个人了。”南星淡淡地答道,心下暗道:你这个人,就知道跟猫儿狗儿的做朋友!
“掌柜的说什么了?”田二一时心急,身子一斜,往南星身边凑了过去,不意碰到了南星的半边衣袖。
南星眉头一皱,拂了拂被田二不小心撞到的胳膊,冷冷地回道:“画龙画虎难画骨。”
“什么意思?”田二忖了半天,感觉南星似藏着什么话,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不想,转角处闪过一个人影。
“你俩在这偷偷摸摸说什么呢?”来人是竹茹。南星闻声而起,涨红着脸一口否认道:“没说什么啊!我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是他,自己的猫不见了,非要来问我!
”
说着,斜睨了田二一眼,犹似在埋怨他,又似在警告他。
田二嘿嘿一笑,却不出声。
竹茹觑着二人挤眉弄眼地交换眼色,似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便让第三人知晓,是而,她也就没有多问,只传令道:“夫人要喝紫苏饮了,你快些和田二去取来吧。”
“哦!知道了。”南星一边应道,一边用肘尖顶了顶正在不紧不慢站起却犹未站定的田二,催促道,“还不快走!”
路上,南星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喂,昨天你为何骗我?”
“昨天?嘿嘿……因为你人好啊。”
“那你刚才为何又拐弯抹角地说我好吃懒做?”
“好吃懒做,是您自己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哼,臭猴子!”
……
鸡鸣报晓,群山尽白,曙光射寒,雪溜成滴。空阶竹影里,一串梅花似的脚印从竹林间穿过,在假山石旁断了踪迹。
至于南星想起的那桩旧事,其情如下。
话说昨日田二见到师父跪在雪里冻一夜,心急如焚,本想去求师潇羽为师父说情,却又畏惧祁穆飞那张冰脸,故一直挨至鸡鸣,他才借着送热水的名头来叩门。
祁穆飞开门见其手中除了一壶热水还提着一壶蒙山茶,心下疑惑,正欲开口问时,那田二抢先说来。
“我家公子平素弹琴时,最爱喝这蒙山茶,我听娘子昨日箫声清妙,想来这同道之人,都爱喝这茶,故送了一壶来……”
“小二哥有心了!”
祁穆飞接过热水和热茶,然后面无表情地还了对方一碗闭门羹。
田二两手空空地站在门外,喉咙里分明还有话还没来得及讲。
他呆立片刻,扭头又撒腿跑了开去。
这次,他原本想去找杏娘——尽管他也晓得杏娘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最是厌恶自己这样的市侩小人,这一去定自讨没趣,但为了师父,他也顾不得了。
可走到杏娘房门前时,刚好看到了值夜归来的南星,他低头一忖,
立即改变了主意。
南星刚值夜完回到房中,准备合眼养一会儿神再去向祁穆飞禀报吴一勺彻夜跪雪一事,不想这性急的田二却来打门。
“总算找着你了,祁爷正找你过去问话呢。”田二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道,那样子似乎是找了南星找了很久。
“祁爷找我?”南星看着田二脸上微微沁出的细汗,半信半疑,但事关祁爷,她也不作多想,随即转身进屋拿起刚刚解下的空无剑,疾步奔出屋外。
见到祁穆飞,两人一对视,南星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田二假传旨意,骗了自己,她暗自气恼不已,但未免被人知晓自己受骗,她没有立即形之于色,而是借机汇报了吴一勺一事。祁穆飞见其神情古怪,却也未曾料到此中情节,沉吟了片晌,将蒙山茶交给了她。
田二尾随其后,见她将蒙山茶交给杏娘之后,又随着杏娘去了吴一勺房前。直至杏娘唤他去端姜汤,他才匆匆离去。
至于他为什么会去找南星?他自己也回答不上来,因为她人好,但仔细一想,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