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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浮云游子意(1 / 1)

不知昏睡了多久,田二朦朦胧胧地醒了过来。

闷热的空气依旧缠绵粘人,让人无端地感到厌烦与焦躁,却又无力摆脱。他缓缓坐起,昨日的汗水还未干透,在身体那些最爱藏污纳垢的角落里不绝地散发出一股腐朽而恶劣的酸臭味,让人不禁对这副臭皮囊感到厌恶。

随着他感官的逐渐苏醒,他身体里的某种意识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这是一种令人疲惫的沉重感,它在他肿胀的小腿间与骨肉黏连在了一起,让那磨出水泡的双脚最先放弃了奋斗的念头,然后它开始在他的身体里消极地狼奔豕突,在人类软弱的意志的温床上滋生繁衍,让他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精神,让他分不清这种疲惫来自于身体还是心里,继而让他对一切肉体的感觉都麻木不仁。

田二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随即仰头向后倒了下去,这是他身体和内心共同的意愿。

褪去热气的土地以别样的温情托着他的后背,柳林间倏然飘过的一缕凉风轻轻吻过他的额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的瘙痒与舒畅。

夜阑人静,天河半隐,南方的天空中有颗星星向他眨了眨眼睛,他顿时心头一喜,作为回应,他向它回了一个媚眼。可是忽然间天空中一流星飞坠,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瞬即没入了远处的地平线之下。

他瞿然坐起,惶急地揉了揉眼睛,想去捕捉那颗流星陨落的身影,但斯时,流星已逝,无迹可寻,他懊丧地叹了口气,回首南方,刚才那颗向他眨眼睛的星星也已杳不可寻。

一种难言的失落遗落在他的心头,渐渐地、渐渐地,沉入了他的心底。

他迷惘地颙望着那片遥远的天空,仿佛在寻找那颗消失的星星,又仿佛在寻找某个问题的答案,眼前不时地闪过一张张面孔,门僮的、长腿鬼的、掌柜的、吴一勺的、李狗儿的、刘叔刘婶的、还有路人的……唯独那张让他无比眷恋的面孔一直没有出现。

忽然,他翻身而起,向着黑暗深处冷冷一笑,然后从水缸里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下。

冰凉的水激泻而下,湿

透了全身,他脱下那件发臭的衣衫,又浇了自己一桶凉水,“呼——”他那咬紧的牙关逐渐放松开来,全身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快意。

然后他抹干身子,蹑步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准备前往七星楼。临走前,他去母亲的病床前悄悄看望了一眼,母亲已经睡熟,但脸上还残留着因为伤痛而留下的苦色。

他胸口顿时感到一阵心酸,悔疚的泪水涌满了他的眼眶,但他忍住了,没有让它流过他那男子汉的面孔,转身来,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尚无半分男子气概的影子清晰而夸张地刻在那片灼热的土地上时,他已经在那站立了近两个时辰。

这一日,七夕。

店中的生意比往常兴隆,掌柜的进进出出的一直忙得脚不沾地,田二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上前与之攀谈,而是自动自觉地承担起了店小二的角色,帮忙招呼客人,帮忙端茶递水,帮忙将各色乞巧果子送往大户人家。

一开始,那双腿还只是呆板地在无所适从中寻找方向,慢慢地,他找到了方向,两条腿也越走越快,越走越稳,到最后,他成为了整个七星楼中最忙碌也是最灵活的一个人,他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在东西厢奔走,丝毫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

期间,他遭遇过客人的抱怨、嘲笑、谩骂,甚至还被一个无理取闹的客人踢了一脚,但他都忍了下来。

彼时他那张还未十分伶俐的嘴巴还只会傻笑和赔礼道歉,但彼时的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感到满足。

那天酒楼快关张的时候,掌柜的留他下来,给了他了一碗面。

他蹲在柜台背后,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给吃光了,连汤都没剩一滴。

掌柜的问他为什么不到前面去吃,他说他吃相不雅观,怕客人见了影响胃口。然后掌柜的又问他,为什么帮店里干活,他说他想谋个正经差事。掌柜见他答得直白答得诚恳,就给了他一条杌子,让他坐下说话。

在那个狭窄的柜台边,在那盏好像永远都挑

不亮的灯烛下,掌柜的和他进行了一次简短而真诚的对话。

首先,他向田二坦白了一个实情。

其实,在吴一勺和田二相遇的那天,吴一勺就向自己提议雇田二作店里的小二,但掌柜的因其平素作为,坚决不同意;而后吴一勺表示愿意从自己的工钱中分出一半作为田二的工钱,掌柜的依旧犹豫着没有点头,直到吴一勺表示愿意献出平生之拿手好菜山水八珍作七星楼之招牌菜品,掌柜的才勉强同意。

但为了考验田二改过自新之诚心与决心,掌柜的设了昨日与今日的考验。

接着,他公布了这两日田二的考验结果。

总体满意,但是今日打碎的那两个花瓶必须在日后的工钱里扣除。另外,掌柜的还向田二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后每日由田二护送其子大郎上下学。至于此中原因,掌柜的未向田二交底。

原本接送大郎上下学的都是店里的伙计,可这大郎又淘气又顽劣,店里的伙计都被他欺负了个遍,谁都拿他没办法,掌柜的为此头疼不已。直到今天看到欲求改过自新的田二,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以恶治恶。虽然田二如今洗心革面,但他身上的痞子气还未完全洗去,对他儿子的臭脾气,正好对症下药。

最后,掌柜的给田二预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并嘱咐他待母亲身子大好之后再来上工。田二腼腆地笑了笑,不知怎的,不争气的眼泪偏偏在这时涌了出来,以至于他都没能把那几句感恩的话说出口。

说到这位性子刚烈的寡妇,掌柜的和吴一勺都不得不佩服她。

原本他们设定的“苦肉计”里,“苦肉”乃是一场假戏,可不想这妇人竟假戏真做,一连几日都未服用汤药,那被刀刺破的伤口又因为天气炎热出现了溃烂的迹象,幸亏请了良医用心医治,才不致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原本她伤愈之后,她要当面向吴一勺致谢的,但吴一勺认为自己实无尺寸之功,并不愿接受对方的谢意。

作为这出“苦肉计”的策划者——吴一勺始终未有露面,这个不善言辞的人把所有的计谋

告知了掌柜后,就退居庖厨之中,不再理会。

田二也是直到很久之后因为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才得知了这件事的始末,才得知了吴一勺在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

虽说那是一件偶然发生的事情,但在田二的心里一早就意料到,它迟早会发生。

那天,大郎放学,被一群流氓围住,恶声恶气地向他逼索钱财。大郎一开始还强项,不肯低头,但后来,当他那张骄傲而稚嫩的小脸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时候,他那根宁折不弯的脖子也就不再硬气了。

为了多挣几个赏钱而姗姗来迟的田二见此情形,立即飞扑上去,从众人的拳脚之下抢出了大郎。这些流氓与田二相识,彼此一见面,立即勾肩搭背地说了几句兄弟情深的亲热话,那为首的还假惺惺地要田二重归团伙共享富贵,但田二一口拒绝了他。

是日,田二被这几个人视作“叛徒”,毒打了一顿。幸好,身下的大郎未添新伤。

回去之后,田二向掌柜的表示了愧疚之意,言语之间隐约有请辞之意。掌柜的看着他一身的伤,没有说话,转头去找了吴一勺。第二天,掌柜的依旧由田二护送大郎上学,但不出田二所料,路上又遇上了那帮人。

田二将大郎推进学堂大门,然后单刀赴会。年幼的大郎深恐田二会被打死,暗暗从后门溜出去搬救兵。

吴一勺赶到时,田二已血流满面。众人见吴一勺赶来,纷纷住手,欲行逃散,只为首的那个不肯罢休,还上前向吴一勺叫板。

吴一勺大步上前,也不与之废话,一手拉起田二,一手杖棒杵地,“砰”的一声惊起三丈飞尘,周遭之人无不陡然心惊骇然变色。那为首的也面露内荏之色,可他为了自己那三分颜面,不肯就此认输求饶,欲率众合围而上。

然而,吴一勺那道刚硬而锐利的目光从眼底射出来时,众人的胆气已经不战而溃。

那日最后,吴一勺让田二与那为首的打了一场,事先约定:田二赢了,从此互不相扰;田二输了,吴一勺从此不插手!

最终,弱小的田二赢了

,当他最后一拳落下时,吴一勺本想出手阻止,然,出人意料的是,田二那最后一拳急速挥至对方脑门前时,他止住了。

当日,吴一勺背着田二离开时,冷眼瞥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李狗儿。

那一眼,田二未曾见,掌柜的却亲眼目睹。

回去之后,吴一勺给田二请来了当初给田二母亲医治的大夫,那位多嘴的大夫无意之中向田二透露了一个秘密。

从那以后,田二便在七星楼待了下来。

尽管工钱还是那么多,活儿也还是那么多,但他却觉得踏实自在;闲的时候,就跟在吴一勺的屁股后面胡侃着每天客栈里发生的故事,而吴一勺则一声不响地听着,偶尔也会跟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也不知从何时起,田二的嘴里不再提他的豪侠梦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梦不是挂在嘴边的,挂在嘴边的那叫牛皮。

从那以后,大郎不再逃学。上学放学,还必得田二相送才肯挪步,每每望向田二的眼神,也犹似当年田二望向吴一勺那般,充满敬佩和依恋。

晚上的时候,大郎听说田二要走,伤心地哭了,掌柜的见他哭,心里愈发难过。但和田二他娘一样,他一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每逢初九之日,吴一勺都会独自一人前往村尾鱼矶钓鱼,且不许一人跟着,也不许一人作陪。那时掌柜的就已猜到——他在等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到来之日,便是他吴一勺归去之期。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晚饭前,掌柜的听到田二与师潇羽的对话,乃知“分别在即”。待得酒席散场,掌柜的把田二唤到柜台边,给他拾了一条杌子。

柜台还是那样狭窄,灯烛还是那样昏暗。

两个人还像当初那样,一高一低地聊了起来。

田二心里揣着事,说话有些心不在焉,迟疑了好久,他还是没能把辞别的话说出口,最后还是掌柜的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田二惭愧地低着头,默不作声,无言的泪水如泉涌般漫过他的脸颊。掌柜

的见了,取笑他说,长这么大了,还这么不长进。然后在他手心塞了两吊钱,说是这些年奖励其多年来保护大郎有功。

但田二坚拒不收。

掌柜的也不想勉强他,只好替他作主,将这两吊钱以田二的名义送给了刘氏面馆的那对夫妇。昔年田二母亲施苦肉计,亏得刘婶暗中照料,如今二人有难,这两吊钱就当是报答他俩昔年之恩。

听得掌柜如此善举,田二高兴地笑了,掌柜的则板着脸斥道:“哼,哭哭笑笑,像什么样子。”说完,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但后来,田二提出让李狗儿代替他做堂倌的建议时,掌柜的却勃然大怒,操起手边的鸡毛掸子,把田二撵了出去。

“墨与纸,黑与白,若执笔之人庸庸无能,那不过是将白的变成黑的而已;若执笔之人有非凡之能,那便能妙笔生花,点石成金。”

醇香的金波酒才饮了一半,掌柜的就醺醺然说起了醉话。

“同样是画画,有的人就是画蛇添足画虎类犬,有的人就可以画龙点睛画地成图。时也?命也?呵呵……都是浮云矣……”喃喃间,已醉入梦乡,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

喝了半壶酒却依旧没有丝毫醉意的南星一个人喝完了剩下的酒。她真希望自己能大醉一场,但身上的使命又让她重新站了起来。看着一地的鸡毛,她的身体里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疲惫令人厌倦的沉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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