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现在既已知晓真相,那你还要为她涉险求药吗?”
“要,当然要!不和缃儿当面对质,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不信我?”
“你当时不就骗过邓林么?”
“我当时若不说那份破解文书无效了,让邓林带回去给你,那不是害你么?”
墨尘为自己曾经的“善心”辩解道,而他身边这位天真烂漫的少女亦端着激赏的眼神一脸崇拜地仰望着他那一份徒有虚表的“善心”。
“五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杏娘冷冷一笑,投在那杯冷透的茶杯里,显得愈发冰冷,“只不过,你若真是好心,为何当时不说小缃篡改文书之事?”
“如果我当时就告诉你,是小缃私自窜改了文书,当时的你,会信吗?”
“现在的我也不信。”杏娘答得很果断很坚决,似乎要以此坚定自己内心的某个信念。
“杏娘,五爷他真的是好意……”眼见气氛越来越僵,小楼忍不住再次为墨尘辩白了一句。
“小楼娘子,我知道你个好人,所以今天在这里,我也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让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了你的好心。”杏娘道。
小楼惶然无措地往自己身边那位“居心叵测的人”望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在她踌躇之际,忽然,一只大手轻轻地落在了她那一双交叠的手背上,虽然他落得很轻,但小楼依然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又惊又喜,却又羞又窘,抬头暗觑,觑着那个浅浅的酒窝,她不禁又感到一阵惭愧:我只是想帮你说句话而已,都说不好,还要你来安抚我,唉……想着想着,她又黯然低下了头。
轻柔的微风拂过她的鬓角,一缕青丝随风摇曳,在她的腮颊处胡乱地涂抹出了一团红晕。但这一缕调皮的细风并未就此罢手,而是继续向前,在那株墨梅上撩拨了一瓣残香。
“你不信我,这也无妨。”墨尘伸手拈住了那一片零落的花瓣,淡淡的忧伤里露出一抹淡淡的不豫之色,仿佛是那一缕轻风唐突了他。
“谁让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你隐瞒了
‘格格不入’这个秘密。可话说回来,当时我要是说了,小缃不就知道了吗,她知道了的话,那银钗里的秘密或许就保不住了。”
“至于你怪我邓林撕毁那份文书时没有阻拦他,那完全是因为我觉得那份文书留在你身边不安全,弄不好还会招致祸患。”墨尘道,“不过你放心,只要邓林帮我取回昆仑觞,我一样会帮你解开。”
手掇花香,芬芳盈盈,墨尘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软了许多、温和了许多。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也不妨跟你多说一点,其实光有那份破解文书是解不开这银钗里的秘密的,银钗里的秘密与邓林此行有莫大关联。至于是什么关联,等邓林回来,你就知道了。”
“既是如此,那你这话就等邓公子回来再说吧,现下,您就别在这儿跟我多一点少一点地打马虎眼了。”
杏娘这话的语气,并不十分婉转,让此刻的墨尘多多少少有些尴尬。
化解尴尬最好的方式就是笑声,而且是声音越大越好,这一点,墨尘历来很拿手。
“哈哈,好!”
笑声来得突然,去得也很突然。还没等小楼领会其中的笑点,墨尘的笑声便已戛然而止。
五指微屈,他将那一瓣花香拢在手心,然后结束了这个并不十分愉快的话题。
“既然你不信我,那我多说也无益。关于小缃,我们就说到这儿。”
墨尘支起臂肘,将那弯曲的五指缓缓地引至鼻下,侧首微嗅,暗香盈握。细细闻来,那不是花香,那是一缕比花香更柔更甜更易醉人的酒香。
“接下来,我们该说——”
“你!”
“我?!呵呵……”
“杏娘,十三间楼上给你递消息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
“那和谁有关?”
墨尘微微缩了缩嘴角,露出了一丝难色。
沉默之中,他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又似乎是在隐藏什么,那小心翼翼的举止、那难以启齿的表情,一点一点地在加重杏娘的疑心。
“我可听说崔舍人精通书法,凡是他看过一眼的字,他都能过目不忘,还能将它丝毫不差地摹写出来。你刚才
说世间有人善摹,几可以假乱真,说的就是他吧?”墨尘顾左右而言道,见杏娘不答话,他又说道,“你久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的,定然也懂一些吧?”
精于暗器的墨尘说话也总喜欢绕些弯子,让听话的人既捉摸不透,又不敢掉以轻心。
杏娘依旧没有作声,而她那迷惑而警惕的眼神犹似在防备着什么,又似在快速思索着什么。
“好歹你在红杏飘香居也住过几日,这么快就忘了?”见杏娘久思无果,墨尘又提醒了一句。
“……”
经墨尘这一番提醒,杏娘的回忆脉络忽然清晰了起来,但要在繁芜而琐碎的回忆中寻找一条与当晚在十三间楼上所发生的事件相关的线索,这无异于大海捞针,非一时半刻所能“捞”着。
忽然,浩瀚的海面上浮出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虽然它的容貌很模糊,甚至连它的轮廓都很朦胧,但杏娘一眼就认定了那就是她要找的线索,她紧提一口气,急奔了过去,可是急切的脚步翻起的浪花一下子打沉了那个经不起一丝波澜的影子。
不得已,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轻轻地,蹚了过去。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影子的面目,她激动地呼出了它的名字。
“点绛唇!”
装有梅心冻银钗的锦匣上的二十八个字与红杏飘香居的入住令牌“点绛唇”虽字体不同、字形有异,但细察二者墨迹之笔致气韵,莫不有似曾相识之感,这种流于笔墨端的意态和风度,与运笔人之本身有很大关联。
杏娘从小就在崔洵的点拨下在这纵横点拂之中探寻这书法之意趣以及这执笔人之本相。所以,她不可能不识得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墨尘微微颔首,对杏娘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在大海之中捞得金针表示赞赏。
“所以嘛,当日之事与谁有关,还用我说嘛?”墨尘故意引导道。
“是九爷!”
意料之外,却又意料之中,所以杏娘的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其实她一早就怀疑过十三间楼上银钗的出现与吴希夷有关,但也许是她不希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她一直没有问他——她多么希望他与她的相遇只是茫茫人海之中一场纯粹的不期之遇而已。
但从种种迹象看来,她的希望已经落空。
尽管锦匣上的二十八个字与点绛唇三字,皆非出自吴希夷之手,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难让人猜出吴希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嗯。”墨尘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为吴希夷多作解释,他打算将错就错。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杏娘的脸上难掩落寞,但此刻,还不是悲伤难过的时候。
“这十多年来,九叔不是在骗别人,就是在骗自己。你可以认为他是在骗你,也可以认为他是在骗他自己。”
“您倒是为你九叔承认得很坦率啊。那你自己呢,在这场骗局之中,你又是什么角色呢?”
“我?”墨尘睁大眼睛,满目诧异地望向杏娘。
“娘子,你不能因为我骗了你一次,就把所有骗人的屎盆子都扣我头上啊。”因为一时激动,又因为那三分半真半假的愤怒虚张声势,那急涌出口的唾沫几乎喷溅了半张桌案。
小楼见状,大吃一惊,急忙伸过袖子来给他擦拭嘴角和衣襟上的余唾,但墨尘身子向后一仰,以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生硬地拒绝了小楼的关心。
不过,脸色略显窘促的小楼似乎并不十分难过,她涩涩地垂下手来,朝杏娘讪讪地笑了一笑,然后抓起身边的一块帕子,将桌案的唾沫星子擦得一干二净,仿佛这桌案擦干净了,刚才发生的那难堪的一幕也就不复存在了。
杏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墨尘一眼,一个埋头收拾着他制造的一桌狼藉,一个则紧张地查看着他手心的那片残花,不看她一眼。杏娘始终猜不透这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她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两人的关系。
“与你无关,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事关个人名声,怎能不激动?”
“原来‘天上的乌云’也会在意毁誉啊。”
“轻贱如‘地上之浊泥’日日被人践踏在脚下,不也在意吗?”
两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在这一视一
笑间一掠而过。
舰船破浪,卷起千堆雪,杏娘听着湖面上惊涛拍岸的声音,问道:“那这么说,此事与你无关?”
“呃——要说无关嘛,还是有一点点关系的。”墨尘望着托举在手心的花瓣,停了片晌,那模棱两可的眼神仿佛在用目光抚慰那花瓣上的伤痕,又仿佛在等待两位娘子将目光聚于其一身。
在两位娘子的注目下,墨尘缓缓开口道:“其实,九叔,也是受人之托。”
“受谁之托?”
“我爹,还有七叔。”
墨尘有意把祁穆飞的父亲加了进来。
“祁爷的父亲?”
“是。”
一阵凛冽的江风刮面而来,小楼不禁缩了缩脖子,忽然之间,一张温暖的大手稳稳地覆在自己冻僵的双手之上,为她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让她欢喜若狂,又让她受宠若惊,娇羞无限的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甜蜜。
尽管他的手能暖人肺腑,但他说的话却足以让人心灰意冷。
心如小鹿乱撞的小楼紧紧地盯着他,心中暗暗疑惑:为什么这个人能一面给自己雪中送炭,一面又对别人雪上加霜?
尽管如此,她还是坚信这个看似无情的男人本质还是温柔而善良的。所以,她想插话进来,为他说几句话,可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给出了指示: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