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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骸手撑着地,稍稍一滑,手心冰凉,感到这浅水中充满阴沉的妖气。他吐出口中血液,看着神观,她也缓缓地支撑站起。她娇弱的身躯中真气鼓荡,好似泄洪一般,形骸已将冥火功运至第七层,但依旧未能伤她多少。
他在她脑中注入混乱与茫然,但她的意志坚韧如铁,不为所动。他们不仅仅是比试武艺,比试气力,比试真气,比试法力,更是以心意来搏命。她肩负着万年的仇恨,坚信着自己的正义,形骸也走着自己的道路,执着于救世的念头。
他见神观掌心升起一团绿火,朝形骸扔了过来,形骸一躲,火焰砰地涨开,一条巨大的白蟒蛇冲出火焰,张口咬向形骸。
形骸打出一道雷电,那蟒蛇痛得翻了个身,但挺了过去。它是第二层的妖魔,身躯又强又耐打。形骸奔向那蟒蛇,他需速速将其除掉,忽然间,神观又抛来一团绿焰,那绿焰中吹出一股腥臭的、不祥的邪风,形骸被卷入其中,肌肉似被刀割般疼痛。
他用遁梦功逃脱邪风,周围又亮起数团绿焰,绿焰诡异猛烈,其中奔出更多的妖魔,瞧来皆不好惹。形骸猛然醒悟:自己并非追猎者,而是落入了神观的陷阱。此地的龙脉已被神观转化,妖气如河水般在其中奔流,神观借这条龙脉,陆陆续续招来第二层妖物,以及种种妖界匪夷所思的气象。
一头牛角怪物喊叫着发动攻击,他足踩地面,咚咚震荡,打出重拳,拳风沉厚,威势惊人。形骸并未躲闪,和这牛角怪物对了一拳,那怪物浑身扭动,从手臂开始,全身转眼变成了石头。
形骸在牛角怪物身上一踩,躲开一尖嘴巨鹰的一啄,那牛角怪物被一招粉碎,形骸一掌打落,掌中冥火瞬间将那巨鹰吞噬,巨鹰痛苦翻滚,终于被烧成灰烬。
神观冷冷说道:“你比齐宫更强,但你定会死在我手上,在上头的人也活不成,雪界的群妖只怕已将他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形骸霎时感到恐慌,他几乎不跳的心隐隐作痛,他陡然想的透彻明白:神观故意让那探子得知白衣庙祭祀大典的消息,诱使阎安众将士大举进攻。她留有后手,反将了形骸一军。她故意引形骸与众人分离,又向形骸讲述黄耳族的过往,为的就是让形骸来不及救那些人。
形骸不能拖延了,他得以最快速度返回,但他在密道中已逗留得太久,烛九她们岂能安然无恙?他此刻进退两难:若要击败这神观,便救不得朋友。可即使半途而废,就此回去,他们的生机也甚是渺茫。
纷纷乱绪,他断绝一切杂念:“若果真如此,那就杀这女妖为她们复仇!”
一白衣妖魔挥动弯刀,刀光宛如玄月,形骸口吐鲜血,血化做蛛网,将白衣妖魔罩住,他逆运放浪形骸功,吸食妖魔的妖火。突然间,神观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形骸背心震动,口鼻流血,已中了神观一掌,一时间浑身无力,跌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了数圈,这才勉力站住。
他心想:“我全力一击可杀一只妖魔,但受强敌围攻,绝无间隙,更无法腾出空来吸取妖火。这是生死相搏的恶战,并非处于上风的优势,需以杀敌为重。”
神观微微点头,众妖魔又向形骸迫近,来势如山崩海啸,铺天盖地。形骸握紧冥虎剑,再使遁梦,剑芒伸长至丈许,从左往右一挥,当先两个妖魔被他一剑两半。
神观从旁出现,伸出那绿焰利爪,气力仍是凌厉威猛,但形骸人影一个闪烁,到了神观背后,再一剑刺出,神观往下一矮身,挥拳打向形骸脑袋,形骸还了一掌,砰砰两声,两人各自命中,再度同时受伤,转了几圈,落在远处。形骸想站直身子,可重伤难支,俯身倒在水里。
神观唇边流下一道血迹,她笑道:“你掌力弱了许多,这可如何是好?”
形骸嘴里有些咸,有些苦,满口都是血,神观那一掌强得很,沉得很,断了形骸的骨,将他逼上了绝路。他看了看身后,数不清有多少妖魔,也不知强弱如何,而在他身前,神观仍毫不动摇、追魂索命般挡着形骸。她很固执,她很坚定,她很强悍,她不会退缩半步。
四周妖气环绕,似阴魂不散的小人试探着形骸,妖界的腥臭,地狱的烈焰,众多的敌人,冷酷的女妖,形骸不能软弱,任何软弱的刹那,都会让他丧命。
空中浮着雾,寒冷的雾,变幻的雾,雾在他眼中成了各式各样的形状,唤起他不想重现的记忆。那时不也如此黑暗,如此阴冷,如此混乱,如此血腥么?
他仿佛回到了雷府上,站在了一个个摆放得如同雕塑的尸骸之中。他端详着那精巧的刑具,注视着刑具上那个无辜的小公子,他已经咽气了,死前受尽了痛苦,形骸庆幸他的死亡,那死亡无疑解脱了他。
在他生前,形骸曾不遗余力的污蔑他,中伤他,败坏他的名声,无视他的绝境与无助。他的死震撼了形骸,在那一刻,形骸已注定要死在缘会手上,他的心颤抖了,他的防范荡然无存,他一直以来坚信的事与现实的打击反差剧烈,在懊悔之中,他被缘会一击刺穿了心脏。
教训是什么?你学到了什么?
懊悔是没用的,只能让人弱小。
但仅仅是不悔仍然不够,仇恨,记得那仇恨,记得那狡猾的、残忍的、趁人不备的女妖。
我并非为了仇恨而杀,我是为了道义,为何世道的平安,不得已而动武杀人。仇恨?仇恨会让人沦为野兽。
但野兽有用,野兽能杀人,野兽简单,野兽蠢笨,野兽并无杂念,野兽一心一意,有些时候,人太蠢,人的意识无法掌控。而野兽永远在那儿,那是神赐予人最初的恩惠。
形骸一下子想通了:尽管他不承认,神观先前的那一席话让形骸犹豫,他的良知与他的决心交战,互相掣肘。这样的形骸胜不得神观,无论他招式再巧妙,心法再高超,战术再机灵,手段再多变,他只是个半吊子,或许会在最后关头不忍下杀手的伪君子,或许会为阎安的人身死而喝彩的卫道士。
野兽不会如此,野兽非善非恶,野兽只是无脑的憎恨,憎恨它想要猎杀的人,憎恨伤害它的人,憎恨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一切敌人。
憎恨死亡,憎恨软弱,永无止境,永无穷尽。
神观朝形骸一跃,那绿火化作了长矛,直往形骸头颅。形骸感应到了绿火临近,他身子往上一挺,喀地一声,那绿火刺入形骸心脏。
心脏已经不跳了,那是活人的要害,并不足以杀死活尸。
形骸右手抓向神观天灵盖,但神观躲过了此招。形骸身形化虚,离神观稍稍远些。神观再一拳猛击过去。
她本想就此打碎形骸的头,她应该可以办到,可陡然间,她犹豫了,她眼神迷离,出手缓慢了些,形骸立刻飘到了十丈远处。
神观瞪着形骸,她大声道:“你手里是什么?”
形骸张开右掌,掌中是金灿灿的、虚实不定的梦墨,那是他从神观脑袋里抓出来的梦,是她从小到大铭记的痛苦与仇恨。
憎恨,野兽。
形骸将那梦墨往自己眉间一拍,这是植梦的手法,刹那间,无以伦比,精彩绝伦的恨意在他脑中每一处角落疯狂生长,变得极端、狂热、珍贵而丑陋。
他很佩服神观:她身负如此恨意,是如何能保持理智的?
他也替她惋惜:她为何要留着理智?这憎恨正是一场盛宴的开端。
形骸翻了个身,四肢扭曲,脑袋转了个圈,身子向上,手足撑地,那是蜘蛛的模样,又仿佛一具骨折的尸体。
神观仍惊愕的看着他,她不知自己的恨到哪儿去了,以至于被形骸奇怪的姿势震慑。她忘了这是生死的交战吗?她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已经临近了吗?到了此时,惊愕又有何用?
她见到了另一面的放浪形骸功,她将收获死亡。
神观召唤的一众妖魔再度大吼,猛冲过来,形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真气,真气无形,化作丝线,形骸拉着丝线,轻巧灵活、神秘莫测的爬动,他顺着命运的丝线爬行,就像蜘蛛对自己编织的网般了如指掌。敌人动一寸,他能动十尺,敌人往哪儿走,他也统统知道。
他是编织者,他编织自己的命运。任凭敌人的招式摧城拔寨、变化万千,但野兽凭直觉避开了他们,转眼间,蛛网将他们全包裹的严实,死死困住。
神观惊呼一声,终于醒悟,她手掌急动,绿爪如山,当空罩落。
形骸身子跳起,神观眼前一花,什么都没看到,一道蛛网变作的长枪从形骸口中吐出,刺穿了神观的心。神观痛不可抑,霎时力气散尽,浑身麻痹,她体内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活动的蛛丝,蛛丝将她身子一圈圈缠绕起来,她很快已无法呼吸。
据传,在南方沙漠的深处,有奇妙的、通晓命数的元灵蜘蛛,它们一动不动跪拜在一尊邪神的雕像下,聆听邪神无声的说出方位与名字。随后,听到名字的蜘蛛会欣然离开,在那个地方的沙子里躲藏起来。
它们潜伏,三年之后,那名字的主人会路过那处,蜘蛛转醒,跃出沙地,口吐尖刺,穿透那人的心脏。这一击是必定命中的,而杀死那猎物的蜘蛛将享用此生从未有过的美餐。
嗅到了妖魔体内妖火的鲜美,于是,这个被仇恨驱使的野兽陷入狂喜,开始了他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