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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的风雪声将沉折唤醒。
他抬眼仰望天空,依然阴云密布,但他并未看见神罚的征兆。也许他们能再逗留一会儿,毕竟这样宽温暖的避风处不好找。
丫头在他身边翻了个身,继续熟睡。沉折摸摸她脸颊,看她宁静安详的模样,心中的阴霾消去了些。
昨晚有噩梦降临,沉折又见到了她被纯火寺烧成焦尸。
馥兰说:当年,她打探到纯火寺的动向,于是潜入军营,将丫头带走,留下了另一个盗火徒,纯火寺的拜天华以为烧死了丫头,实则上了当,杀错了人。
沉折不相信竟有这等巧合,嗅到了阴谋的气味,但他的双眼看不透过往,也容易被万千的未来所迷惑。更多时候,他情愿闭上眼睛,躲避命运的线索。
馥兰救了丫头,也救了沉折,这才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他醒来时,已被馥兰带到了地母岛西北的海上,伤势很重,无法行动自如。他们绕过海峡,来到这冰行牧者也不愿涉足的山脉里。
沉折抛弃了过去的一切,不再去管藏家如何,纯火寺如何,他的家在这儿,在这群迁徙的盗火徒之中。他们崇拜他,认为他能带领他们走向黎明。沉折曾经将盗火徒视作敌人,视作祸端,视作毒瘤,视作亵渎,现在呢?他心甘情愿的与他们同行。
他亲了亲丫头的秀发,丫头伸出小手,握住沉折手掌,沉折叹了口气,轻轻推开了她的女儿。她永远长不大,永远貌似少女,永远依恋父亲,永远害怕黑暗。若沉折不在身边,她就无法安睡。
沉折常常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如果她不曾复生,也不会受这许多苦。丫头说自己与父亲相伴就很快活,但那不过是暂时的。沉折知道她心中的空洞会越来越大,逐渐失控,变得如其余盗火徒般卑微,或者疯狂。
洞口有人说道:“我记得我刚重生时,也离不开父亲,就像婴儿一样。”
来人美丽得无法形容,正是馥兰,她看来与丫头一般年纪,但心思语气却令人难以捉摸。
沉折从她身边走过,馥兰笑了笑,跟在沉折身后。
洞外,盗火徒们已全都苏醒,从帐篷中走出,看着沉折、馥兰,眼神中都闪着憧憬的光芒,频频点头鞠躬。
馥兰笑道:“哥哥,爹爹要见你。”
沉折与她来到亡人蒙的帐篷,亡人蒙整个人陷在宽大的躺椅中,即使从他外表上看一切如常,但他眼神虚弱,障眼法失效,身上的缝合线清晰可见。
他受塔木兹的诅咒,精神被无形仙灵腐蚀,很难说他还能坚持多久。亡人蒙虽然超越了死亡,但他的灵魂却不断迈向湮灭。
亡人蒙道:“孩子,该上路了。你看清该往哪儿走了么?”
沉折答道:“可以,走吧。”
亡人蒙身边的一位生死大臣凝视沉折,显然对沉折的无礼不满。沉折转身出帐,喊道:“教主有令,立刻出发!”他声音掩盖了风声,传遍了整个雪山。
这一行一百零七个活尸收拾了一会儿,整装待发,沉折率先往下一个山头走去。
大量活尸聚在一起,时候一久,总会带来厄运,时而会遇上强盗大军,时而会遇上大群野兽,时而又有暴风雪与乱雷。似乎连龙脉也憎恨着这些怪物。亡人蒙以往借助混沌离水保护同胞,但远行途中,未必遇得上这等便利。
前方是一片无垠的冰原,白色蔓延至天边。沉折忽然在雪地上见到一个黑点,他奔行过去,看清那黑点其实是人,确切的说,是另一个盗火徒,他浑身散发着微弱的冥火。
此人面目被冰雪遮掩,可看出十分消瘦,肌肤苍白,双眼紧闭。沉折心想:“他饿得不轻。”
盗火徒虽然是活尸,也需吃饭睡觉,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近似凡人之处,虽然不进食也不会死,且食不知味,但饥饿那会令冥火微弱,会令盗火徒发狂。
他将这盗火徒带回人群,对馥兰道:“给他些吃的。”
馥兰拂去那人脸上冰霜,看了看沉折,又看了看他,笑道:“他和你一般俊。”
沉折神色冷漠,说道:“食物。”馥兰嗔道:“你真是块石头。”
沉折心想:“你的内心与我一样冰冷,一言一行都是伪装而已。”
那人的嘴冻得硬邦邦的,沉折将他的嘴撬开,塞入几块鹿肉,那人自行吞咽下去。众盗火徒围上前,纷纷说道:“他准是慕名而来。”“他知道咱们即将找到家园,所以来了。”“盗火徒会互相吸引,他准是感应到了咱们的冥火。”
沉折看看天色,又近日暮,北地昼短夜长,盗火徒虽然不怎么怕冷,但他们的躯体也会冻僵。他道:“停下,就在此地扎营生火!”
过了少时,众活尸扎营完毕,几个盗火徒扶着那冻尸到火旁烤火,一个时辰之后,那人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睁开眼,摸自己身侧,似在找自己的兵刃。
重宫说道:“我们只找到了你,兄弟,你在这儿很安全。”他是生死大臣之一,负责审问新来的盗火徒。
那冻尸苦笑一声,白色的眼眸扫过每个人的脸颊,他叹道:“兄弟?”
重宫又道:“咱们是迁徙者,在先知的指引下找寻属于盗火徒的家园,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冻尸揉着额头,闭目苦思许久,说道:“我记得我叫李银师,生前旁人这般叫我。”
众人陷入沉默——盗火徒几乎不会记住自己生前的姓名,除了沉折这样的异类,这极可能是复生后的幻觉。
重宫又问道:“你的父亲是谁?或者母亲是谁?”他问的是创造李银师的人。
李银师答道:“父亲?母亲?我我似乎有一个母亲,她在我脑子里对我说话。是她是她创造了我。”
一名叫寻星的女活尸说道:“他疯啦。”
对于活尸而言,发疯从而产生幻想屡见不鲜。
李银师无奈笑道:“或许真是如此。你们带酒了么?”
沉折答道:“酒对我们无用,行囊中唯有肉食。”
李银师道:“那你们这旅途可糟糕的很。”
重宫说道:“我们可以收留你,因你是同胞,是亲人,但我们需知道你从哪儿来,为何找到我们,原本想要去哪儿。”
李银师受冻严重,稍一动手脚,脸上露出痛苦表情,他道:“我生前的事,差不多全都忘了。”
馥兰摇头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除了沉折。是他救了你。”
李银师凝视沉折,朝他笑了笑,又道:“我脑子里的母亲对我说,她说她等我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我,我经历了重重苦难,因为巨大的阴气而成为了盗火徒,我是她的化身。”
沉折身子一震,问道:“化身?”
李银师笑道:“是,她是这么说的,她告诉我原本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应该去哪儿。我被她催的疯疯癫癫的,漫无目的,就这么游逛到这儿,在风雪中走了足足一个月,遇上了敌人,好不容易逃脱,终于支撑不住。”
众活尸都想:“这风雪连钢铁都能冻裂,他却在其中活了一个月,当真是奇迹。”
重宫又道:“沉折是我们的先知,他告诉我们要去月墓骨地。”
李银师问道:“那儿是一处阴影境地?”
重宫点头道:“是,我们以往一直未曾想到,唯有在阴影境地,我们才能如常人般存活,不怕乾坤的惩罚。”
馥兰问道:“你那母亲是谁?她有姓氏没有?”
李银师摇头道:“我无可奉告。在给我吃些肉吧,我饿坏了。”
有人取来给他,李银师放在火上烤,那冻肉化得很慢,重宫指尖点出一道雷电,冻肉霎时熟了。
李银师笑道:“了不起!”撕下一块儿,咽了下去,神情甚是高兴,似觉得这肉甚是好吃。
寻星笑道:“你装得可真像。”
李银师奇道:“装?装什么?”
寻星道:“装作‘这东西真好吃’啊?我学活人的模样时,就学不到你这般逼真。”
李银师道:“姑娘,我并非伪装,这鹿肉烤熟之后,确实香得很。”
众活尸闻言大震,都喊道:“你能尝到食物的味道?”
李银师瞪大眼睛,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如此美味,怎能尝不到?”
馥兰抚摸李银师的脸,惊觉他的容貌并非障眼法,而是真容,她问道:“你是凡人?为何会有冥火?”
寻星颤声道:“他和沉折先知一样!也是活尸化作的人!他升华了,他解脱了!”众活尸又是羡慕,又是振奋。
馥兰立刻说道:“你随我来,随我去见教主!”她见沉折无动于衷,皱眉道:“先知,你也过来。”
李银师一瘸一拐地跟着馥兰,沉折扶住此人胳膊,李银师心下感激,朝沉折点头致谢。馥兰掀开帘布,对亡人蒙说了李银师之事,亡人蒙目光谨慎,命李银师坐下,眼睛紧盯着李银师不动,沉吟不语。
李银师心底发毛,说道:“教主纵然英明神武,器宇不凡,令人心折,但我李银师清心寡欲,还请恕我不能从命。”
馥兰笑了一声,道:“从命?从命做什么?”
李银师道:“命我陪教主同眠哪?”
馥兰笑骂道:“胡说八道,你是男的!教主怎会要你?”
李银师松了口气,拍拍胸脯,道:“是我失言了,教主莫怪。”又望向沉折,道:“不过先知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有此意,在下可以舍命陪君子。”
馥兰笑着望向沉折,沉折皱了皱眉,退了出去。
李银师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馥兰也叹道:“可惜,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