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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适年又笑了起来:“我同意你这番高见的第一句。”
谢诚有些沉不住气的心烦意乱,向着徐适年挥了挥手:“我这次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谢府我呆不得了。”
“莫急,管家先生,”徐适年站起身来,找出茶叶罐为他泡了一杯茶:“自从你管上谢家的帐,这些年抠出了多少银两,这笔债不可不还。要我说这倒是个契机,你不如去向澜大小姐和盘托出,我看她未必会反对。”
“她倒不会反对,却也未必会明确参与,”谢诚捏了一下茶杯,又立刻松开手,食指和拇指连连搓着:“谢家向来明哲保身。”
徐适年道:“到这个关口还想明哲保身?清廷与革命党总要选一个。”
谢诚嗤笑一声:“选一个,就要一条路走到黑?”
徐适年皱了一下眉,又微笑起来:“我还以为这种历史悠久的儒道人家,会在民族大义上比较骨气。”
谢诚的语气有点冷淡:“别拿你的想法去衡量别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不是那个家族养大的,理解不了。”
徐适年一手端着瓷杯,一手放在西裤口袋里,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发问:“哦?那你就是了?”
谢诚摇摇头:“我也不是,我只是被当作谢府的官家来培养的。”
他说着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长衫:“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澜大小姐,因为我不能保证她一定会赞同我,况且万一革命失败,谢家不会因此被清廷株连。”
“那如果成功了呢?”
谢诚又瞟了他一眼:“真金白眼,可都是谢家出的,孙先生总不能因为主人家不知情而昧了这笔钱吧?”
“你打算的倒是好,”徐适年点了下头:“这件事我会向上面反映,若是你做决定,提前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他离开报社的时候从徐适年办公室里多拿了几份报纸,大多以评论中国时政的外国报纸为主,还有几分写满洋文的原版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朝上国的优越性已经荡然无存,就连储秀宫里的太后老佛爷,都更加看重外国记者发表的评论,甚至会以此为标准升降大臣。
婉贤每天都会在外书房呆着,原先只是苦学英语,后来又加上了些经史子集,因为婉贤怕她在此一道沉迷下去。
谢诚拿了几份报纸进来,看到她一边洋文一边文言的架势,不由失笑:“三小姐这是干嘛呢?”
婉贤将两册书都立起来给他看:“ArthurDoyle,《AdventureofSherlockHols》,琴南先生翻译了,叫《福尔摩斯探案集》。”
“哦,我最近也在看琴南先生的译作,”谢诚对她的学习进度颇觉惊讶:“你已经能看外文书了?这才区区两个月。”
“两个月每日什么都不做,只学洋文,也当会看了,”婉贤显然对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颇为自得:“只能看些故事,还看不得太高深的东西。”
谢诚便将手里的报纸搁在她案上,将那几份外文报纸拿到最上头:“巧得很,今日便给你拿了些高深的东西来。”
婉贤伸头看着,瞧见报纸上印的字,大为咋舌:“《泰晤士报》?徐先生前头讲过上面的文章。”
谢诚“哎呦”了一声:“看来我献错了殷勤。”
婉贤笑嘻嘻地将那一摞报纸都拿过来,挨个翻着看,边看边问:“怎么又想起给我拿报纸了?”
谢诚答道:“澜大小姐打算多给你定一些报,又不知道哪些好,还专门去问了我爹一趟,我今天就特意出门买了点回来,给大小姐做个参考。”
婉贤闻言又将那些报纸翻了一遍:“那这些都是拿给我大姐看的?只怕她抽不出时间来,她最近忙得很。”
“忙着攒嫁妆吗?”谢诚笑眯眯道:“忙得很还能抽出空闲来惦记给你订报纸。”
“那当然,”婉贤骄傲道:“我大姐最疼我不过。”
谢诚便故意逗她:“可惜可惜,来日这个‘最’就要换人了。”
婉贤闻弦歌而知雅意,回敬一句:“不妨事,来日又多了个大姐夫来疼我,正好补上大姐缺掉的那一点。”
谢诚大笑:“你倒是想得开,不错不错。”他说着,将婉贤面前的报纸尽数拿走:“接着瞧书吧,我得去见一趟大小姐。”
他是打算试探婉澜呢!
婉贤当然不晓得谢诚打的算盘,兀自叮嘱他:“我想要那《泰晤士报》,请大姐帮我订上吧。”
婉澜与婉贤到底是亲姐妹,心意相通,只略略一翻就晓得婉贤定得看上那全洋文的报纸,就上心多打量了几眼,还点着报头上的印刷字跟谢诚说:“听说太后老佛爷也看这个。”
谢诚倒不知这一茬,还有点惊讶:“太后看得懂洋文?”
婉澜抿嘴笑了笑:“有人给翻译的。”
她将那份报纸打开,闲闲浏览着上头的文章,嘴里还跟谢诚聊着话:“我只不过是临时起意,倒是麻烦你专门跑了一趟。”
谢诚急忙跟她客气:“不麻烦,难得大小姐有这份心,而三小姐也的确是喜欢。”
婉澜点了点头:“就三囡花花肠子多,见什么新鲜喜欢什么。”
谢诚比婉澜年长几岁,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便大着胆子借这几年装个大人:“大小姐还说她?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婉澜“噗嗤”一声笑出来:“哎呦,我还想装个老呢,没想到你比我更老。”她又翻了一页,侧脸看向谢诚:“这么一堆,得花不少钱吧。”
谢诚摆摆手:“没有,报纸还能有多贵。”
婉澜笑了笑:“大哥要是有用钱的地方,就直接跟我说……唔,找怀安也成,你们兄弟打小近一点。”
谢诚心里一提,慢慢道:“要是合适……一定说。”
婉澜又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回报纸上去:“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只要不赌,不下青楼不沾女人,不抽福寿膏,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谢诚被她直白的言语吓了一跳:“你这……你这姑娘家……你……”
婉澜也掌不住,咧开嘴笑了,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连面颊都泛出微红:“你要是敢告诉父母亲,我就饶不了你,就算告诉你爹也不行。”
谢诚叹了口气:“都要嫁出去当太太了,还是这副样子。”
“要不了你管,闲操心。”婉澜又恢复过来,一手玩着另一手腕上戴的镯子:“成了,到底订哪一些,我还得再想想,多谢大哥上这一回心,这钱我回头补给你。”
谢诚道:“大小姐这就是打我脸了,几份报纸而已,花不了几个钱。”
婉澜偏着头看他,唇上含着笑意,眼睛里却淡淡的,竟然有几分像陈暨惯常用的表情:“我是怕大哥手头上有难处,又不好意思直说。这也不怪你,都是福大叔太客气,本就是一家人,非要在钱上计较的一清二楚。”
他原始来打算试探婉澜的,却反被婉澜夺了主动权,软话狠话都放了一遍。
她不会善罢甘休的。谢诚心想,他一日不说实话,她就不会让这件事风平浪静地过去。可这实话要不要说,到底怎么说,他却还没有想好。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他不说话,婉澜便不说话,粉饰的太平在这一刻显露出原本没有被他注意到的千疮百孔,谢诚忍不住在心里胡思乱想,希望有一个人能出来打破窘境。
然后这个人就出现了,在门外轻轻叩了叩,问一句:“澜姐,你在吗?”
谢诚感觉自己明显松了口气。
婉澜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随即扬声道:“阿恬?进来吧。”
谢婉恬推门而入,看到谢诚,还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谢诚大哥也在。”
“来为你送件信,”她将手里的东西递到婉澜手边,自己也挨着她坐过去:“上海的裕德龄小姐寄来的。”
婉澜有点吃惊,因为没想到裕德龄回突然给她写信,她看今日谢诚是什么都不会说,也放弃了追问的打算,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我就不耽误谢诚大哥的正事了。”
谢诚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当下急忙跟她点头:“那我就先下去了。”
婉恬看着他的身影从窗户上消失,又打量了一番婉澜的面色:“看来什么都没说。”
婉澜一边拆信一边点头:“不是小事情,看他挺犹豫的。”
婉恬又问:“他早就认识徐适年?”
婉澜点了点头:“原先只是猜测,现在可以确定了。”她将手边那一张原文报刊递给婉恬:“今早拿了这个回来,说是给我参考用的,还真是用心,偏偏忘了一点。”
婉恬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借口道:“镇江没有原文报刊售卖?”
婉澜冷笑一声,紧接着又惊叫起来:“哦!”
婉恬正莫名其妙,看见婉澜满面笑容地抬起头来:“德龄要结婚了,还加了个外国人。”
信纸展在桌上,正是一份大红的邀请函,上面写着新郎新娘的名字,邀请婉澜在廿二到上海去,参加裕德龄与美国驻沪副领事迪厄斯·怀特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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