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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适年还在谢诚房里休息,他这一路都提着劲装作平安无事,到谢府后才松懈下来,立刻就兵败如山倒了,半夜便发起高烧来,谢诚急的满头汗,却连郎中都不敢请。
婉贤没有往他房里去,免得引起他人注意,谢诚将徐适年的症状一一说给她听,婉贤想了半日,最后将主意打到了乔治身上。
“他是英国贵族,还有爵位,如果他出面请医生,或是将徐先生带去西医馆,应当会比你或我请医生来更安全。”
谢诚摇了摇头:“三小姐,徐先生眼下已经走不动路了,他昨天半夜起就在发高烧,一边喊疼一边说胡话,我打了井水来给他擦身子降温,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三小姐,他这会需要手术,得请西医来为他做手术。”
“我知道你很着急,大哥,”婉贤道:“可是将西医请家里来做手术,这么大的阵仗,你想瞒着父母亲,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实在想不出办法了,”谢诚将一只手放在心口上,用力揪着胸前的衣服:“实在不行的话,就告诉老爷吧,老爷赏识徐先生,说不定愿意救他的命。”
婉贤下意识地摇头:“徐先生是因为参加潮州事变才受伤的,你要一个朝廷命官去救反贼?”
谢诚不吭声了,他病急乱投医才想到这一招,这请求说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知道其实并没有希望。
两人相对沉默,空气开始变得焦灼,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辣的——这是对于谢诚而言的,但从婉贤的角度出发,虽然也焦急,但总有那么几分是演出来的,对于她来说,徐适年的革命党身份比他的伤更让她关注。
“要不然……”婉贤犹犹豫豫道:“告诉大姐吧。”
谢诚立刻表示反对,因为他比婉贤更了解婉澜的本事,如果谢道中会选择见死不救,那么谢婉澜一定会将他们父子和徐适年一同毁尸灭迹——高门大户的管家太太总是要比丈夫更谨慎,才能保证家族长久荣华,显然,这种杀人不见血是这种谨慎里必备的技能。
当然,这些都是谢诚对谢婉澜的主观臆想,但这种恐怖的臆想足以让他将谢婉澜从他的求助名单中清除出去了,而能被他信任的人又着实没什么用处,只能陪他一同束手无策。
婉贤在整个府里都午休的时候悄悄起来去了谢福宁的院子,她让婢女寒露去弄了一些止血治风寒的药,还有金疮药和跌打损伤膏一并送了过去。
寒露不知道徐适年是革命党,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由徐适年的伤延伸出去的一系列猜想,虽说那些猜想的职业各异,但被发现后的结果却是不离十,她在回去的路上劝说婉贤:“这可是全府掉脑袋的大事。”
但婉贤没有被她吓到,不仅如此,反而更有一种古时的英雄气在胸间回荡。徐适年在她登门探望的时候清醒了一些,拜托她去镇江的西医诊所里购买消炎和降温药,婉贤下定决心要办成这件事,因此将主意打到了乔治头上,请求乔治带她出府,因为她想去戏园子里听昆腔。
乔治时不时会忘了清国男女大防的规矩,自然是一口答应,他想将婉恬也一并带上,但婉恬自从晨间被婉澜叫走便再不见踪迹,他央婉贤去找一找,但婉贤只是在内苑门前晃了一圈便推说找不到,紧接着一叠声地催他,乔治无可奈何,只好将婉贤和她的婢女寒露一同带出了府。
他们走到西医诊所前,婉贤又装作想起什么似的,叫停了马车下去买药,并向乔治解释说这药是买给官家谢福宁的,为了免他着急,又打发寒露回府送一趟,而他们则在诊所对面的茶楼里等着。
寒露心口像揣着一万只兔子,怦怦直跳,她鬼鬼祟祟地在帐房门口探头探脑,没看到谢诚,反而引起了一位管内簿的先生注意:“寒露姑娘!怎么在这呢?”
寒露照着婉贤教她的话结结巴巴回答:“三……三小姐在戏园子看戏,短了银两做赏,打发我来找谢诚大哥要点。”
账房先生哈哈大笑,自掏腰包抓了一把铜钱给她,又给她一小点散碎银子:“我孝敬三小姐的,谢诚约莫在院子里,他今儿有些不舒服。”
寒露接了这些银子铜子,又揣着小药瓶跑去谢福宁父子的小院子里去,将药瓶交给他,又把那西医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过去。
徐适年正醒着,向她礼貌地道了谢,寒露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说又不敢说,徐适年看到了,多嘴问了一句:“寒露姑娘怎么了?”
寒露立刻开口:“徐先生,老爷是朝廷命官,全家人的脑袋都在您身上呢。”
谢诚立刻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立刻变了脸,站起身来呵斥她,徐适年倒是摆手阻止:“她说得不错。”
寒露有点怵谢诚,她向后退了两步,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好险没有摔倒,推说自己还要去街上寻婉贤,急忙忙就跑了。
谢诚转而安慰徐适年:“小丫头不知斤两,你别往心里去。”
徐适年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她说得对。”
窝藏革命党,的确是要全府掉脑袋的事。
谢诚沉默了一阵,将那西医写的单子展开,照着量给他倒了药片出来:“你回到镇江,却不会住处,显然是对住处不放心……或者是对报社不放心,眼下除了老宅,哪还能借你容身?我知道这是全府掉脑袋的重罪,所以我们得万分小心。”
徐适年低低“嗯”了一声,又问:“主人家并不知道我在这里,是吗?”
谢诚点了下头:“除了贤小姐,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徐适年将药服了,又躺下去:“为什么不告诉屏卿?”
“屏卿,”谢诚笑了一下:“你倒是叫的亲热,你可知万一屏卿知道你在这里,恐怕连我爹都得被赶出去。”
“你似乎对她有很大的成见,”徐适年道:“因为是因为你在账上做手脚被她发现吗?”
谢诚忽然沉默下来,很久都没有说话,徐适年也不催他,在被子里侧身躺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冒汗,将伤口蛰的疼,他的精神支撑不住这样的身体,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而谢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声:“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
徐适年一下被惊醒:“什么?”
谢诚斟酌了一番词句,打好的腹稿却在最后一刻被放弃,索性直言道:“名册被清军拿了,潮州那边……损失惨重。”
徐适年猛地坐了起来,脸上煞白一片,浮起一层密密的汗珠:“你怎么知道的?”
谢诚道:“这样的大事,报纸不会不登。”
徐适年又问:“谢翁对此是什么评价?”
谢诚摇摇头:“我不知道。”
徐适年吸了一口凉气,半晌,又问:“孙先生呢?”
谢诚答道:“没有孙先生的消息,想来是平安无事的。”
徐适年惨然一笑,被谢诚扶着慢慢躺了下去,眼角已经有泪流下来,滴进两边的鬓发里,他拿手抹了一下,抹了汗水泪水满满一掌心,又重重叹了口气:“又失败了。”
谢诚道:“你得坚持住,尽快好起来,等风声再过一过,你就能光明正大的去做手术了。”
徐适年低声道:“恐怕我熬不到那时候了。”
谢诚自然又是一番鼓励的话,语言苍白,连语气都无力。一次失败自然可以以平常心对之,两次也可以,但到第三次就会有人沉不住气,更别提面对无数次失败了。革命党的目标是救国,可国尚且未救,民到已经死了不少,如今徐适年借谢家高门掩身,万一出事,是他活活连累了谢家一族,下地狱都不足以赎此罪。
他担心,有人比他更提心吊胆。寒露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她劝了婉贤几句,还被婉贤用大义凛然地话顶了回去,她想去打听打听徐适年的真实身份,却又害怕不恰当的举动将他藏身谢府的事情泄露出去,婉贤到底是她的主子,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头只蚂蚱要自己往油锅里跳,就算不为她想,也得为自己保一保命。
寒露想出的保命方法是去找婉贤的母亲陶姨娘,有句话说得再恰当不过: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陶姨娘安抚了寒露,又叮嘱她此事万万不可对旁人提起,就算自己的老子娘也绝不能透露半个字,她严肃的表情唬的寒露指天指地地发了一通誓,陶姨娘尤不放心,又迫她拿自己全家的身家性命发了重誓。
她在夜晚带了自己的婢女芽儿去到管家父子的院子里,身上还携了一柄剪子,将芽儿留在院子后门处等着,只待她杀了徐适年,芽儿便过来助她一同将尸体扔出去——这是一个简单却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是不巧算错了一点,谢诚是与徐适年同屋而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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