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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带了两个小厮去请那洋郎中,敲了半天的门,来应的却是个汉人,原来那洋人早半月便回了国,只留下一个清国徒弟在这撑门面,这徒弟也剪了辫子,收拾了一个和徐饰年差不多的头型,穿了身掩着的丝绸袍子,睡眼惺忪语速缓慢,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谢怀安把婉澜三言两语告诉他的转述给这徒弟,徒弟左手揉着右手手腕,很笃定地点了一下头,官话里还带了点温软的吴语音:“噫,是得做手术,恐怕是耽误久了,伤口都长好了。”
谢怀安点点头:“那咱们这就过去?”
徒弟吃了一惊,下意识向外瞧了瞧天色,又打开怀表凝神看了:“这个点?很着急么?”
谢怀安笃定“嗯”了一声:“我来时仿佛已经昏迷不醒了。”
徒弟也没吃惊:“伤口感染会引起高烧,倘若病人身子骨脆弱,昏迷也是常事。”
谢怀安“哦”了一声:“那依先生之见?”
“不然您现在回去,将病人送来?”徒弟提议:“做手术要专业设备,家里也摆不开。”
谢怀安想想也有几分道理,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他这样坐车来,不碍事吗?”
徒弟笑了下:“放心,半个月都过了,并不是很严重,不过我有些好奇,府上怎么会有人中枪伤?”
谢怀安哑了片刻,不得不将罪名往自己头上安:“新得了把枪……从未见过,也不太会摆弄,不小心误伤了别人。”
徒弟点了点头,又问:“那怎么拖到现在才想起就医了?”
谢怀安又哑了片刻:“从未见过……不知道……”
徒弟了然,打着呵欠站起身:“那就不耽误时间了,您去送病人来,容我准备准备开始手术。”
谢怀安想了想,觉得既然不是很严重,那不如就拖一拖,待得天亮再来诊所,半夜套车出府实在扎眼,就算碍着他的身份不往长房里报,这风言风语传开也非同小可。
他像洋医生说明了意思,拿了对方给他开的药便回府,走的是日常出入的角门,门房虽然疑惑大少爷夜半出府,可见了是大小姐房里伺候的小大姐亲自送出,还以为是内苑有什么要紧事,这会见他回来,脸上表情平静和煦,以为急事办妥,还弓着腰说了两句笑话:“大少爷半夜出府,莫不成是会了哪家艳姐?”
谢怀安大笑:“啐!成天口没遮拦,什么艳姐,若被老爷知道,我非扒你一层皮!”
门房跟着笑,一边说笑一边将门栓安牢。谢怀安便急忙忙往管家父子的住处走,婉澜正在正厅里坐着吃茶,与陶氏笑着说闲话,瞧这二人脸上的表情,约莫已经被婉澜安抚干净,谢怀安在门边咳了一声,对婉澜招了招手:“你来。”
婉澜一站起身来,陶氏和谢福宁便跟着起来,按说陶氏是庶母,也算长辈,不必在小辈面前做此礼,但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像对待贵客一样对待婉澜:“大小姐还有要事,我就不耽误你了。”
婉澜点了点头,向她轻轻屈膝,行了个万福:“劳动姨娘为此事专门跑一趟,您不必担心,我和怀安会处理好的。”
陶氏低头还礼,道:“您和大少爷知道,这我就放心了,阿贤年纪小,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这也是为母心切,总怕她被人诓骗了。”
婉澜微笑道:“怎么会呢,她年纪小,可这不还有她的哥哥姐姐么,我看着她呢,您放心,只是这件事您千万别向外说,父亲赏识徐先生,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陶氏立刻指天指地地保证一番,才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谢福宁的表情也顺畅不少,而立夏已经为谢诚包好了伤口,正在一边服侍。当着谢福宁的面,婉澜没有对谢诚露出什么表情来,但走到房里却立刻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谢诚知道她心里有气,再加上自己理亏,便赔着小心在一边伺候,听婉澜问谢怀安道:“怎么回事?”
谢怀安接过谢诚递来的水一口饮尽:“不当事,拿了药来,明天去手术,那郎中说伤口感染会引起发热的症状,我估摸着他如今昏睡不醒,约莫是身子虚,心里还压着事情。”
谢诚立刻松了一口气,对着谢怀安便跪下了,谢怀安闪身避开,将他扶起来:“大哥不必多礼,徐先生也算是我们的朋友,这件事……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婉澜紧随其后,补了一句:“是,全看在你的面子上。”
谢诚的表情简直是羞愤欲死,他想对婉澜姐弟保证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晚的事情都安排毕了,婉澜的倦意上来,掩着口打了个呵欠:“成了,就这样吧,明日里让怀安套车出去,带徐先生去手术。”
谢怀安点了一下头,问她:“你可是要回去了?正好一起。”
谢诚弓着腰送他们,出了门,谢福宁也跟了过来,婉澜又挂起笑容来对谢福宁说话,以宽他的心,但谢怀安却在离开前状似无意地道了一句:“福叔快休息吧,莫因此责怪大哥,日后他离府,就聚少离多了。”
谢福宁怔了片刻,哆哆嗦嗦地开口:“大少爷,阿诚他的确……”
谢怀安打断他:“这也是大哥的意思。”
谢诚立刻道:“是,待徐先生身体好转,我二人便离开。”
谢怀安没有再给谢福宁说话的机会,只点了一下头,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他与婉澜一同穿过寂静的宅院走回内府,婉澜沉默着,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谢怀安开口道:“谢诚大哥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婉澜道:“方才。”
谢怀安有点惊讶:“是吗?看你这么冷静,我还以为你知道很久了。”
婉澜无力地微笑一下:“早就有猜测,但是方才才确定了。”
谢怀安点了下头,又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婉澜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怀安抿了一下嘴唇,又微微笑了一下:“海阔天空任鸟飞。”
婉澜点了一下头:“差不多,我们需要和革命党有点关系,但也不能有太亲密的关系。”
谢怀安道:“一个管家的儿子,的确是不亲密也不疏离。”
婉澜叹了口气,眉目间流露出几分倦意:“他从家里拿走了七千两银子。”
谢怀安吃了一惊:“有这事?我从未听你说起过。”
“先前只是怀疑,并无证据,也不知道该怎么取证,”婉澜道:“然后就出了这桩事,我直接问了,他也承认了。”
谢怀安沉默一阵,深深叹了口气:“也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
婉澜安慰他道:“好坏没有用去贴自己,革命的事情……也算是改朝换代的大志吧。”
谢怀安笑笑,还是惯常的情绪:“好好休息吧,明日你就不用插手了。”
婉澜点了下头,与他道了晚安:“怀安,你回来可真好。”
谢怀安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抬起手在她肩上用力捏了一下:“阿澜,别灰心。”
婉澜对他微微笑:“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
谢怀安在第二日早膳后套车去小教场,将徐适年带了出去,他神智清醒,高热也降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倚在车里:“原没想惊动大少爷。”
“你惊动的是大小姐,大小姐又惊动了我,”谢怀安倚在另一侧:“徐先生在府内是住不得了,手术之后,您就去北固山上的别苑歇着养伤吧。”
徐适年点了点头,被那诊所的徒弟遣人抬了下去,拿白屏风将病床围起来,便是个手术室,谢怀安在外头等着,背着手在医药柜前踱步,瞧着什么都新鲜。
诊所里另有一名学徒,穿了一身白袍子,在柜后给人取药,拿小勺伸进棕瓶子里去舀药片出来,放在裁好的方纸里,再将方纸折成小包。
他觉得有趣,靠在一边看了许久,还趁没人的时候跟他搭话:“你这瞧病的手艺,打哪学的?”
那人伸手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圆眼镜,回答他:“跟布朗先生学的。”
谢怀安点了下头,指了指药柜上的棕色药瓶:“那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拉丁文,”学徒笑道:“医学名词都是拉丁文写的。”
谢怀安惊叹道:“你竟能看得懂这弯弯曲曲的字?真不容易……”
学徒有些腼腆,听他这么夸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不算什么,里面给您带来的病人做手术的李医生懂得更多,还会用拉丁文说话写字呢。”
谢怀安又将那李医生大家夸赞了一番,再问:“那这药都是从哪买的?”
学徒道:“从上海买来的,葡萄牙那边会有商队过来,咱们是老主顾了,每批药品都会给咱们诊所留一份。”
谢怀安若有所思:“这药都是千里迢迢重葡萄牙运来的?这个国家种葡萄吗?怎么取了个如此怪的名字?”
学徒大笑:“不是的,先生,这只是音译罢了,这国家名字叫Pa,货船每两月都会来一次,运来很多商品还有药品。”
谢怀安若有所思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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