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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庸到底没能操办成他的文理学堂,因为九月的时候,朝廷再次颁布上谕预备立宪,称是“我国政令,日久相仍,日处阽危,忧患迫切,非广求智识,更订法制,上无以承祖宗缔造之心,下无以慰臣庶治平之望”。
国内反应平平,因为那帮高居庙堂的老爷们已经晃了他们一次,不过也有人心存希望的,毕竟孝钦皇后已经死了。
谢道庸实在八月下旬收到咨议局邀请函的,告诉他他是江苏咨议局议员候选人之一,那时朝廷还没有下旨立宪,因此他也没太当回事。但紧接着到月底,又一封信过来告诉他中选了,还寄了个聘书和证明文件,印着他的名字,头衔是“江苏省咨议局议会议员”,还十万火急地请他去江宁开会。
他拿着那张文件看了一会,顺手递给蹦着要着看的婉贤:“真是儿戏。”
婉贤一边看一边到:“过程是有些儿戏,但叔父您又不是儿戏的人,您一定可以提好多好多好的议案。”
谢道庸笑了起来,在她头上摸了摸:“你对叔父这么有信心?”
婉贤不高兴地在头上拨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子,别动不动就摸我的头了,你们这都是什么习惯。”
她今年才十三岁,还在女学堂里读书,但陶氏已经开始筹划着要为她寻婆家了,婉贤因此与她吵了好几回,却没什么效果,因此她近来对“夫婿”一词深恶痛绝,谁提她就要对谁甩脸色。
谢道庸不知道,张口就来了一句:“是是是,我们阿贤自然不是小孩子,你这个年龄,都该寻夫婿下小定了吧。”
婉贤果然脸色一变。
谢道庸继续道:“不过你大姐还没有出阁,你二姐也没找落,恐怕你母亲暂时还顾不上你。”
婉贤转嗔为喜:“顾不上才好呢,我巴不得母亲一辈子都顾不上我,我就一辈子不必许人家。”
谢道庸又笑了起来:“一边叫着不是小孩子,一边又说孩子气的话,你是个姑娘,怎么能一辈子不许人家。”
婉贤嘟着嘴道:“许人家有什么好的,半点看不出来,那男人是享福了,娶个媳妇儿进来替他伺候老娘,替他生养孩子,还替他管着后院,他呢,整天就吃吃喝喝就行了,哼,我才不做这个冤大头。”
谢道庸瞠目结舌:“你这孩子真是……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婉贤振振有词道:“学堂里的女先生,她是留洋回来的呢,她就没有许人家,许人家才不好呢,她自己过得也很好。”
谢道庸真是哭笑不得:“你呀你呀,别人说什么你就学什么,你见过几个嫁人的姑娘过这种日子了?阿贤,我当然相信学堂里你的那位女先生自己过得很好,可这是因人而异的,你不要一味地去模仿别人,你要有你自己的主意和看法,并且这些主意须得是有根有据的,而非道听途说。”
婉贤又被他教育了一通,咬着嘴唇不说话,显出一副傻愣愣的样子。谢道庸长篇大论地说完了,又伸手去摸她的头:“不是你自己觉得你长大了你就是长大了的,长大其实和年龄没关系,而是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并且能单独承担后果了,那才是长大的标志。”
婉贤歪着头看他:“您当年独自上京,是长大的标志吗?”
谢道庸想了想:“做决定的时候只是一时意气,等真正在京城站稳了,才是长大的标志呢。”
她听完,歪着头想了一阵,又问:“那您觉得澜姐姐长大了吗?”
谢道庸不回答,笑眯眯地反问她:“你觉得呢?”
婉贤道:“我就觉得大哥一定是长大了的,他自己弄了个纱厂呢!不过这个沙厂没建起来的时候,澜姐姐帮了他不少忙,这个我知道,可是你说深思熟虑并且承担后果的决定,我倒是没见澜姐姐做过。”
“可能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谢道庸从她手里将那些纸页拿回来,在桌上整了整:“阿贤,总有一天你会有自己的秘密,你会想自己处理好了再告诉别人,但也会有一天,这个秘密你处理好了也不想告诉别人,因为结果已经是你想要的了,所以没有说的必要,兴许阿澜就是这个想法呢?所以不要用你的眼睛去看人,要用你的心去看人。”
他这句话说得平平无奇,但婉贤想了想,脸却忽然红了,她瞧着谢道庸的动作,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叔父是要忙事情吗?那我先走了,我不打扰您。”
谢道庸错愕地看着她捂着脸匆匆而出地背影,愣半天,笑着叹了口气:“真是个孩子。”
江苏省咨议局的议会议长是张謇,与谢道庸在京城官场里打过几次交道,那阵子李文忠还没有去世,翁同龢也还是帝师,两人虽然分属不同的派别,却也没有斗得脸红脖子粗——因为谢道庸向来不管事儿。
张謇知道这位老朋友的秉性,因此在名单上看到他名字时就忍不住苦笑。谢道庸的履历实在太能唬人了,他跟着李鸿章平过捻军,筹过军饷,办过洋务,为北洋水师跑过腿,和外国人打了交道,又主持了邮传部的电政衙门。再加上这议员选举看似庄严神圣,可《章程》打从头上就限制了议员的性别、年龄、财产、学历、职业等等等等,在附和要求的那一撮人里,谢道庸的履历简直是闪闪发光,毫无疑问要得头筹。
但要指望他真正干些事情,恐怕是没可能的,这位官场上的人精简直比泥鳅还溜手。邮传部的尚书平均几个月就要换一个,但每一个都和谢道庸关系尚可,他一直都是这样,和每一个人都能称兄道弟,但每一个人最息息相关的那一层圈子里都没有他。
因此也就没有人为难他。
张謇亲自去江宁火车站迎接谢道庸——瞧瞧,这人精的本事这就显出来了,他心里觉得谢道庸无用,却不得不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给足他面子,但他开了这个头,剩下人自然得趋之若鹜,毕竟劳动他亲自跑去火车站迎接的可没几个。
当晚自然是要给他摆宴接风的,张謇不想跟他多谈咨议局的问题,便将谢家的纱厂拎出来当做谈资,大加恭维之余,也提一下无伤大雅的小意见,使得这场晚宴能宾主尽欢地结束。
谢道庸很配合,张謇说什么他便接什么,他不想谈的他也一个字不提,一直等到最后宴进尾声了,才用热毛巾擦着手,笑眯眯地问了一句:“这立宪预备了这么多年,总算敲定了?”
张謇道:“孝钦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就颁了《各省咨议局章程及议员选举章程》,我看摄政王是有这个意思的。”
谢道庸笑了一下,没说话。
张謇听出那声笑所代表的意思,不由瞅着他,问了一句:“我看衡翁很是不屑一顾啊。”
谢道庸赶紧摆手:“这可不能乱说,季翁,我还想要命呢。”
张謇笑了起来:“放心放心,出了这个门,你说什么我都不记得。”
谢道庸依然不肯细说,只道:“胡乱猜测罢了,季翁不用太当回事,不过嘛……也不必报太大的希望,这样事情成了,那就是惊喜,事情不成,也不至于太失望。”
张謇向他拱了拱手:“衡翁高见,受教了。”
选出来的议员们在这一两日三三两两都到了,宴连台酒连席,夜夜笙歌,其中不乏一些激进的立宪派人士,酒劲上头,还要慷慨激昂地发表一篇演讲,谢道庸倒是饶有兴趣地听了,听完却一个字都记不住。
好容易熬到议会开会第一日,张謇放了个大举动,他登报刊了一篇文章,占了各个报纸的头条,名为《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书》,称政府若不速开国会,必将导致众叛亲离,还要求务必缩短预备立宪时间,在宣统三年就得召开国会,成立责任内阁,批准临时国会,还呼吁各省组织起来联合请愿。
江苏省咨议局当日向各省咨议局发报,邀请他们派遣代表到上海区,组成一个请愿团共赴京城。谢道庸事前对这些决定一无所知,显然是张謇有心瞒他,但他一点也不生气,还爽快地投了赞成票。
有人顺势提议江苏省就任命谢道庸为代表,因为他和朝廷打过交道,此言一出,大多数人都赞同,只有两个人表示反对,第一个是张謇,第二个是谢道庸。
场面有些窘迫,张謇表情也不太自然,谢道庸主动给他解围道:“四先生与我同朝为官过,知道我这个人的性子懒散,如今告了老,就只想在家养猫逗鸟了,背后出出主意还成,这么大的事儿要真交给我,恐怕得让我办砸锅。”
众人皆笑,因他的谦逊而对谢道庸印象更好,只有张謇在苦笑,这如何能跟人说……谢道庸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要给他办,的确是要砸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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