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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真就在祠堂跪了好久,一直跪到谢道中都觉得差异。他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打发了一个小厮去盯着谢怀安,每次报回来的消息都是:“大爷和大奶奶都跪着呢,没说话。”
他不信,自己到祠堂门外去看,谢怀安果然与吴心绎并肩而跪,两人都没有跪蒲团,生生跪在青砖上,谁都不说话。
谢福宁劝他:“老爷,算了吧,大爷回来都没来得及休息,这么跪要把膝盖跪坏的。”
谢道中摆了摆手:“让他跪着,我看他跪多久。”
到了晚上,谢怀安夫妇已经足足跪了大半天,且滴水未进。谢怀安自是体质好,吴心绎非娇养着长大,竟然也能撑住。以至于留在老宅用晚膳的三位老太爷都于心不忍,秦夫人本来恼他二人胡闹闯过,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心软,亲自去祠堂看他们。
谢怀安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但神情尚算镇静:“母亲。”
“起来,”秦夫人去扶他,一手扶着他,一手扶着吴心绎:“快起来,去吃饭。”
谢怀安笑着摇摇头:“母亲带蓁蓁去吃饭吧,我还要再跪一会。”
吴心绎立刻道:“我不去,我陪着他。”
她的面色比谢怀安还要不好,甚至嘴唇都开始褪去血色,秦夫人一边叫人去端汤盅,一边劝谢怀安回去吃饭,但后者态度坚决,怎么说都不听。
秦夫人不悦:“你这是呕的哪门子气?”
“我没怄气,”谢怀安无奈道,“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什么事情需要你不吃不喝地跪在这想?你若一定要跪,那就先吃了饭,再过来接着跪。”秦夫人说着,又去扶他,“快起来,你不心疼自己,难道不心疼蓁蓁吗?你看看她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母亲……妈!”谢怀安摁住她一直要扶自己起来的手,在上面安抚地拍了拍,“妈,你别管我们了。”
秦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谢怀安则镇静地与她对视,两人僵持了一会,秦夫人气结地松了手:“我不管你,我也管不了你了。”
她似乎又开始上火,再不搭理谢怀安,只将一个蒲团挪到吴心绎跟前,对她道:“蓁蓁,你用垫子,地下凉,别伤了腿。”
吴心绎犹犹豫豫地看向谢怀安,秦夫人见了,又将蒲团往她膝盖前送了送:“不用看他,他屈着你呢。”
谢怀安向她笑了笑:“别伤了膝盖。”
吴心绎站起来,想在蒲团上重新跪下,但她的小腿已经完全麻了,甫一站起便摔到地上。秦夫人以为她昏过去了,惊叫着去扶她:“蓁蓁!快来人啊!”
吴心绎忍着难受撑起身子:“母亲!我没事,我没事,只是腿麻了。”
秦夫人皱着眉将她搀起来,让到一边椅子上,令丫头为她按摩小腿,道:“你何必跟着他糟践自己,回房去。”
吴心绎道:“阿恬的事情不能全怪宁隐,母亲,这是我的错。”
秦夫人扶着她手边的案几,深深叹了口气,直起腰来,退开几步:“你们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吴心绎顾不上腿脚难受,赶紧站起身,又跪倒在她跟前:“母亲请息怒。”
秦夫人沉默了很久,没让她起来,反倒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去:“阿恬跟的那个洋人……人好不好?”
这话问的是谢怀安,吴心绎能听出来,自己主动闭了嘴。
谢怀安抬头看了看秦夫人的神色,昏暗的烛火下,她整个人都显出一种苍老疲惫之感,祠堂里巨大的阴影像是能吞噬人的活力,用以滋养那些过世的灵魂,和这个已逾百年的古老宅邸。
秦夫人又问了一遍:“他在他们国家,没有成亲吧。”
“没有,母亲,”谢怀安低声回答,“他人很好,您也知道,曾经是澜姐的洋文老师,已经在中国呆了很久了,学识渊博,家底也丰厚。”
秦夫人似乎稍感安慰,又问:“他娶了阿恬,是打算定居在英国,还是回咱们这儿来呢?”
语毕顿了顿,不待谢怀安开口就自己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别人家的好儿子,怎么舍得放他自己流落海外,想来是要回家的。”
谢怀安道:“他是打算回来的,这次将阿恬带走,只是想把妻子带回去,对家人宣告态度。”
“家人不是敌人,”秦夫人侧身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用手撑住了额头,“不要让他因为阿恬而跟自己的爹娘闹得不可开交。”
谢怀安点了下头:“澜姐也是这么说的。”
秦夫人不说话了,谢怀安也没开口,祠堂内静寂了好一会,秦夫人坐直身体,看到跪着的吴心绎,又惊了一下:“蓁蓁!你快起来,别跪着了。”
她指使丫头去搀扶吴心绎,谢怀安也过去帮忙,先前打发走的小大姐端了热热地汤盅来,谢怀安就在吴心绎身边,一勺勺喂给她喝。
吴心绎因此觉得不安,在秦夫人眼皮子底下表现恩爱的行为让她如芒在背,生怕给婆婆留下媳妇跟他抢儿子的印象。她喝了两口就去推谢怀安的手:“母亲喝汤了没有呢?”
“我用过晚膳了。”秦夫人道,“你喝你的,他把你拖累成这样,当伺候你。”
吴心绎挑起嘴角来笑了笑,又喝两口,便伸手从他掌心里夺汤盅和勺子:“我自己来就行了,你也喝。”
谢怀安没跟她挣,从善如流地将碗勺递给她,自己在她对面坐下,也端起了一碗汤盅。
秦夫人又问:“他是哪一年生的人?今年多大了?”
这些问题原本应在议婚的时候问,可那是秦夫人跟谢道中都态度坚决,防乔治如防贼,却万万没想到家贼难防,
谢怀安老实回答:“西历1882年……唔,算成咱的历法,应该是光绪八年生的。”
秦夫人掐指一算:“属马的,今年也过而立了,他之前也没有娶过太太吗?”
谢怀安摇了摇头:“曾经订过婚,但对方小姐没等成亲就病死了,后来他母亲也跟着过世,父亲续弦后,他便出国游学至今,就耽误了。”
秦夫人点了下头:“他……他们家不愿意阿恬,是因为什么?”
“他继母为他安排了一位小姐,但他不同意。”谢怀安解释,“乔治兄弟跟他们继母的关系很不好,他们怀疑生母病逝一事中有继母的影子,他们家信仰天主教,天主教是不准离婚的,他父亲与继母的关系不清不楚了很久。”
深宅大院中的这些戏码,秦夫人再清楚不过,但听到天主教这个关于婚姻的规矩,免不了大吃一惊,立刻惊惶起来:“那……那阿恬嫁给乔治,倘若有一天他不喜欢她了,想要换个妻子,那岂不是要……杀了她……”
谢怀安赶紧安抚她:“您多虑了,不会的,倘若每个男人都如此见异思迁,那这个规矩早就被废除了。”
秦夫人右手捏着心口的衣服,依然放心不下:“可如果他不喜欢她,不想要她做妻子了呢?”
谢怀安也不知道乔治会怎么做,只好含糊地安慰秦夫人:“他不会不喜欢她的。”
话本小品里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小姐钟情于风流公子的迤逦传说,秦夫人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她也是从小姐的年岁走来的,只是现在变成了太太,那些无用的幻梦便得通通装箱了。
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些怅然和冷漠:“我从未见过哪户富贵人家是不纳妾的,你父亲已经是洁身自好为人正派了,尚还蓄了两个妾,更何况是那个洋爵爷。”
西方国家的贵族诚然是奉行一夫一妻,可包养情妇或者妓女的贵族也不在少数,但谢怀安方才已经失言了,如今在说这件事,恐怕更要衬得乔治品行不端,也显得西方贵族们形容浪荡。
于是他说:“所以如今的西方国家对于婚事分外慎重,妻子或丈夫都是自己精挑细选的。”
秦夫人沉默了半晌:“所以你的意思是,阿恬是乔治精挑细选的?”
谢怀安将手里的汤碗放下,点了点头:“是。”
“可是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被别人挑来选去!”秦夫人忽然在手边的案几上拍了一下,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挑选挑选,若没有见过那些个选项,还说什么选?你妹妹自幼养在深闺,甚至连府门都没有出过几次,就这样被一个洋人挑挑拣拣了,我们还要受宠若惊?”
谢怀安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下意识与吴心绎面面相觑,后者觑了觑秦夫人的面色,柔柔道:“不是的……母亲,乔治也是被阿恬选上的人啊,您为她挑的郑家少爷,她不就没选上吗?这茫茫人海千千万万个人,能彼此选中对方,多难得的事情。”
秦夫人冷笑一声:“是啊,多难得的事情,连我都忍不住被感动……都木已成舟了,我不感动,还有什么办法?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让大家都知道我的女儿跟人私奔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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