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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澜和婉恬去上海火车站接他们,她们的丈夫都没有来,这是婉澜的意思,她觉得谢怀安此刻应该不会很想看到除自己亲人之外的人。房子是她们接到消息后就找好的,婉澜掏的钱,在租借租赁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距离婉澜的住宅和婉恬的住宅都很近。
谢怀安在车上那帽子盖脸盖了一路,下了车也是将帽檐低低地压下来,双目通红,满脸倦容。婉澜在车站外接到他,看他这幅鬼样子,责怪的话一下化作巨石堵在心口,让她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婉恬去搀着谢怀安,轻轻地唤他:“哥哥。”
谢怀安勉强向她笑了一下:“阿恬,新婚快乐。”
婉恬“嗯”了一声,双手将他的胳膊环在心口:“哥哥快好起来,你还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谢怀安被送到预备好的房子里,穿白衣服的护工已经等着了,是跟谢家药房全无干系的人,还是个洋人,想必是乔治的安排。
“还有一位老郎中,”婉澜道,“只不过他不能上门,得咱们自己去求医。我问过了,你吸食时间不长,不严重,再说抽烟筒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沪上好多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都在抽。”
谢怀安颓然在沙发上坐下,看了谢怀昌一眼:“我不想抽,阿姐,我想治好,这不是个好习惯,我不想要。”
婉澜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身来,拍着他膝头:“那我们就治好,再不抽了。”
谢怀安眼睛通红,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定定地看了婉澜片刻,将头埋在了自己的双手里:“我得先回一趟镇江,我得将纱厂的事情都安排好。”
婉澜点了下头:“有个很好的理由,阿恬要在上海办婚礼,你带着阿恬和乔治回镇江,住上四五天,就借口筹备婚礼回来。”
婉恬立刻道:“我希望你和玉集大哥也能一起回去,届时玉集大哥可以挑头提回上海的事情。”
谢怀昌在门边站着,插口道:“我不能跟你们回镇江了,我得赶紧回北京,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就要走,澜姐应该听说了,北京出事了。”
婉澜仰头看他,压低声音问:“是袁大总统?”
谢怀昌点了下头:“过阵子我可能会把二婶娘和新妹送回来,没准还有吴子玉的家眷,你看是接在上海还是镇江?”
婉澜悚然一惊:“北京要动刀子了?”
谢怀昌道:“真刀真枪在北京动不起来,谁敢在袁大总统眼皮子底下闹事?我只是怕他攘外之前要先安内。”
婉澜叹了口气:“倘若袁大总统下了决心要安内,那你就算将那些家眷们送来了也无济于事。”
谢怀昌道:“那总比死了好,我来之前,杨皙子很受大总统待见,时常见他往总统府去,这个人从前清就在鼓吹君主立宪,如今又开始活跃,想必是大总统动了心思。”
婉澜不知道杨皙子是谁,但总能明白“君主立宪”的意思,忍不住悚然变色:“大总统想当皇帝?”
谢怀昌摊了摊手:“不好说。”
婉澜迟疑道:“可是……他现在跟皇帝比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名号不一样罢了,他当大总统,要筹备国会成立内阁,他当了君主立宪的皇帝,还是要筹备国会成立内阁,这有什么区别?”
谢怀昌笑了笑:“皇帝比大总统好听。”
婉澜半晌无语。
谢怀安却忽然道:“你不能把他们的家眷从北京都接来,你应该带着老宅的人去北京。”
屋子里的人除了婉恬,全部都大吃一惊。
谢怀安道:“如果袁大总统要称帝,那革命党肯定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尤其是孙先生,他好不容易才推翻了帝制,怎么可能会让帝制卷土重来。而孙先生的本钱都在南方,尤其是南京,袁大总统将江苏的首府从南京改到镇江,这意思还不够明显?一旦两方开战,先倒霉的第一个是南京,第二个就得是镇江。”
婉澜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不由惊惶:“那照你的意思,咱们举家都得去北京了。”
“那倒不必,谢家在镇江举足轻重,不论是袁大总统还是孙先生都得给几分颜色,”他说着,只觉得自己的烟瘾又犯起来,他不想在婉澜和婉恬面前表现出涕泪横流的模样,赶紧打发那个洋护工去买莫啡散。
那洋护工早有准备,从桌子上放的医箱里拿出药和针筒,谢怀安将衣袖挽起来,神色如常地继续道:“我看,就叫怀昌把父母大人和阿恬都送去北京,在二叔府上暂居些时候,也算是给大总统表个态。”
其余的三个人都盯着那个扎入他皮肤的针管看,看那个泛着寒光的针尖和他暴起的青色血管。婉澜和婉恬从没有见过这个场景,此刻看来,都觉得触目惊心,婉恬直接将头别了过去,而婉澜则神色凝重,眉头紧锁,看着那洋护工将药液全部推进谢怀安的身体里去。
而谢怀安脸上果然现出轻松的神色,他伸手摁着那护工给他的酒精棉球,接着说:“其余人就留在镇江,吃穿照旧。”
谢怀昌问:“那你呢?”
谢怀安将衣袖翻下来:“我先留在上海,待阿恬的婚礼结束了再做考虑。”
谢怀昌注视着他,目光复杂,很久没有说话,谢怀安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莫名与婉澜对视一眼:“怎么?”
谢怀昌摇摇头:“你就留在上海,横竖你跟贵州的生意亏了一笔钱,现成的借口。叫阿姐回去陪大嫂主持中馈,纱厂的事情还照原计划,怀续主持日常生产,阿姐从旁监督,大事你出面。”
谢怀安怔楞片刻,似乎是没能理解他这么长一段话的意思,也或许是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
谢怀昌以为他没有领会这番安排背后的用意,便又解释:“父母亲去了北京,只留大嫂一人在府里,母亲定然不放心,把澜姐叫回去也是顺理成章,不会叫其他府里的人怀疑。而你在贵州亏的那笔钱倒可以说出来,这样你留在上海也就顺理成章了。”
谢怀安慢慢笑起来,又点了下头:“好。”
谢怀昌舒了口气,抬起手来看自己的腕表:“我要先跟叔父和吴子玉商议这件事,由他们出面请父母大人去北京,会比我们的建议有分量得多。”
谢怀安身体前倾,手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垂下来,盯着地面看,低声道:“不要告诉叔父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是说他染上烟瘾的事情。
谢怀昌点了下头,放软语调:“我知道,别担心。”
谢怀安这才抬头对他笑了一下,一个完全流于形式的笑容,里面盛满了苦涩。他们都不知道他在过去的两个月……确切的说是一个半月里到底抽了多少烟膏,更可怕的是他抽的不仅仅是烟膏,但这些事情他全然不敢说,尤其是在亲人面前——是支撑,也是负担的亲人。
谢怀昌在当天晚上启程离开上海,他动作很快,七日后谢道庸便已经将电报发回了镇江。彼时谢怀安和谢婉恬夫妇抵达上海的消息也被传回镇江,而他在贵州大赔一笔的事情也传开,所以要滞留上海几日,处理凝滞的账面资金。
谢道中方从京城回来,就接到谢道庸的电报叫他再去一趟,不由得满腹疑惑,亲自将电话拨了过去。谢道庸能给他的消息比谢怀昌的更令人胆战心惊:袁大总统在五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应对内战了,如今湖北已经开战,黎元洪亲自镇压了那场起义,南北已势不两立。
谢道中知道婉恬和乔治已经回来了,他还想见见自己的女儿,因此对带秦夫人赴京一事踟蹰不已:“我现在就要去吗?”
谢道庸“嗯”了一声:“大总统已经把李侠如罢免了,前头宋钝初遇刺,为了安抚国民党,他专门责难罢免了当时的国务总理赵秉钧,有件事你不知道,原定接任赵秉钧的人是唐少川。”
少川正是唐绍仪的字,而唐绍仪则是袁大总统麾下第一任国务总理,与孙先生颇为亲近,支持内阁支持宪政,因此与袁大总统政见不合,总理做了没几个月就被撤职。如今袁大总统罢免赵秉钧,竟然要启用唐绍仪,可见当时的确是存了和谈的心思。
“李侠如被罢了官,一定会遵从孙先生的意思武装造反,而且不会拖太久,他开了这个头,南方诸省一定坐不住,我希望你能在内战开始之前到北京。”
谢道中一段时间没有说话,隔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问:“我走了,咱们家怎么办?”
“江苏的战场在南京而非镇江,张辫帅不会难为你,也不会让革命党打进镇江。”谢道庸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大哥,你不在镇江,他们小辈才好周旋,但你若不在京城,我可就为难了,听说福大叔的儿子投靠国民党,如今已经职位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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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侠如:李烈钧,字侠如,青年时期便追随孙中山革命,民国成立后任江西都督,文中提到袁世凯罢免李侠如,罢的就是江西都督。
张辫帅:即时任江苏总督张勋,清朝覆亡后,为表示效忠清室,张勋禁止所部剪辫子,被称为“辫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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