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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贤从徐适年处得了确切消息后便回镇江了,自打她读高等中学以来,待在老宅的时间就越来越少,如今升学一事尘埃落定,她便想趁这个毫无压力的暑假在镇江好好待一段时间。
她的生母陶氏近来为婉贤的婚事操碎了心,恰逢秦夫人在为谢怀昌挑选妻子,她便每天都去求见秦夫人,希望能借此机会,为婉贤也择一位好夫婿。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却又不敢明说,只暗自打算等谢怀昌那边敲定了人选,再看秦夫人眼色提婉贤的事情。
只是她还没提,心思就被婉澜勘破了,这位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奶奶在娘家足足养了七个月的胎,婆婆一句都没有催过,陈暨更是二话也无。陶氏原本指望婉贤能嫁一个做官的人家,尤其是在她上头两个姐姐分别嫁给商人和洋人之后,谢家能和官员联姻的女孩子便只剩下了婉贤一人,但如今看她两位姐姐的婚后生活,不免又觉得羡慕——正房太太自然是尊贵的,但又怎能及得上一生一世一双人更符合女人心中所想呢?
婉澜不晓得她这番心思变化,只对秦夫人道:“我看陶姨娘最近来的勤,只怕是想请母亲为阿贤打算一二。”
“阿贤还要上学,怎么打算?”秦夫人午歇方起,任丫头给她侍弄头发,瞌睡道,“至少要等她毕业了再说吧。”
“阿贤今年都已经十七了,等她毕业,恐怕就二十了,”婉澜道,“咱们家的姑娘还真都是晚嫁。”
“我看,阿贤要比你们姐妹都嫁得好才是,”秦夫人笑道,“人家可是个女进士。”
婉澜在镜子里瞧了母亲一眼,半真半假道:“真叫人羡慕,如今我们三个姐妹,反倒是阿贤最厉害了,要想压过她,看来就只能出洋留学了。”
秦夫人的一子两女尽数留在国内,照她的想法,各自成家立业,做安安稳稳的行当,但她一个庶子庶女却出洋者出洋,读大学堂者读大学堂,秦夫人最早不过是觉得这二事有些惊世骇俗,不愿叫自己的亲生子去蹚浑水,如今看来,反倒是当初鼠目寸光,叫庶子庶女占了便宜。
秦夫人叹了口气:“要是回到你没成婚的时候,我能为你做主,我就准了,眼下你不仅成婚,就连孩子都有了,凡事听婆婆的话,我即便是想送你出洋,也没什么说话的立场。”
婉澜猛地坐直身体:“这么说,我要现在出洋,母亲是准的?”
秦夫人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你……你是真有此打算?”
婉澜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想法,但什么时候去还说不准。”
秦夫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至少……要等这孩子生下来,平安长大吧?”
婉澜瞧着母亲的眼神,抿嘴笑了笑:“或许吧,没准我要跟他一起出洋呢?”
秦夫人笑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她坐到婉澜身边去,伸手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轻轻抚摸,感觉里面有咕隆咕隆的动静,不由惊喜道:“是他在动吗?”
婉澜向后仰了仰身,双手撑在身后:“或许吧,他最近很不安分。”
“不安分才好,不安分才能做大事业。”秦夫人道,“你丈夫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才有了如今的成就,瞧瞧他那个安分的兄弟,一把年纪,还一事无成。”
婉澜道:“说到元初,我婆婆也正为他寻摸佳妇呢,我看陶姨娘的意思,曾经是打算将阿贤嫁给他的。”
“那可不成,”秦夫人道,“阿贤好坏是个女进士,要嫁也得嫁更好的,大学教授什么的,那才可以。”
婉澜笑道:“我还以为母亲会想将她嫁给官。”
“官太太有什么好的,”秦夫人轻轻叹气,“盛世做官才好,乱世做官朝不保夕,今日飞黄腾达,没准明天就要掉脑袋。我现在只希望咱们家的人都平平安安的,熬过这段乱世去。”
婉澜半晌无言,而这段话发生的时候,陶氏正在门口听着,悲喜交加,她现在才算相信秦夫人的确是将阿贤视如己出,一心为她未来考量,但悲的却是她自己便是出身官宦之家,又嫁在官宦之家,难免会得陇望蜀,不知道有权有钱的好处。
大学教授,那不就是个学堂老师么?往好了说是国子监的老师,吃皇粮,拿国家薪水,但真正算来,就是一些酸腐文人罢了,一无权二无钱,阿贤若真嫁了个大学老师,十有八九要靠娘家接济。
她在心里长吁短叹片刻才客气地请求丫头通传,先跟秦夫人请安,又问候的婉澜身体康健,才轻手轻脚地搭了半个椅子沿坐下:“太太有新人选了吗?”
秦夫人看着她,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才跟大小姐提阿贤的婚事呢。”
陶氏讷讷道:“劳动太太和大小姐挂心,我要替阿贤多谢太太,多谢大小姐。”
秦夫人摆摆手:“我不晓得你在外头听到了没有,但我和大小姐都觉得,陈元初不行,要给她另寻个更好的婆家。”
陶氏在秦夫人面前向来是唯唯诺诺,秦夫人说什么,她便应什么,但这次终究事出有因,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恐怕是再没有比自己更上心的了。
她在心里斟酌了半天词句,想将自己的疑虑告诉她们,却又怕用词不当,惹怒了秦夫人。
婉澜等了一会子,百无聊赖地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陶姨娘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陶氏看了婉澜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那……那不知道大姑爷有没有……有每一什么好人选。”
“玉集那?”婉澜愣了愣,“他的朋友大多是商人,陶姨娘想把阿贤嫁做商人妇?”
陶氏面上挂不住,面颊嗖嗖地红了起来:“我是想……商人妇……也有商人妇的好处,起码她成婚后吃穿不愁。”
秦夫人蹙眉道:“婆家不行,好坏还有娘家呢,难道咱们家的家底还供不起他们小两口?我倒不太想把阿恬嫁给个普通商人,但若是能像她大姐夫一样弃文从商的,那倒还能考虑考虑。”
陶氏结巴道:“可是……可是……”
婉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算了,阿贤才刚考上大学堂,就算要议婚,也得等她结业了再说,总不能学上到一半,就叫人退学回来相夫教子吧?做事情贵在有始有终。”
陶氏觑着秦夫人和婉澜的面色,终于低头应了下来:“是,单凭太太做主。”
秦夫人给谢怀昌挑了四个备选,有两个是镇江乡下的乡绅,她最中意的,另两个便分别是南京和苏州的大家闺秀,虽说也识文断字知书达理,但娘家在外地,总归是不方便的。
婉贤回府来,看到这两个选项,乐了半日:“二哥难道没有告诉母亲吗?”
秦夫人一怔:“什么?”
“他自己在京城瞧上了一个,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长得花容月貌,秀外慧中的,我看那姑娘对二哥也是相当有情谊,”婉贤咯咯笑道,“就算二哥没说,难道大哥也没说,他为博美人一笑,还特意打电话向大哥求助呢。”
这番对话发生在为婉贤接风洗尘的家宴上,秦夫人转向谢怀安的时候,眼神已是不善,谢怀安急忙举杯谢罪,道:“他的确与我说过这位小姐,但只不过是方认识不久,连人家家在何处做什么营生都不晓得,未免使母亲空欢喜,这才叮嘱我瞒了下来,想等事有眉目了再敬告二老。”
秦夫人不悦道:“他即便是现在不说,也该透个口信,叫我不必再为他婚事操劳,亏得阿贤回来了,不然我那人选都挑好了,若是再上门跟对方见了面,到时候他不就说什么都晚了么?”
谢怀安笑着连连称是:“不过现在不是说了吗?母亲的那四位人选,暂且就先搁搁吧。”
秦夫人没搭理他,低头喝了半碗汤,又忽的想起什么,盯向婉贤:“阿贤也在外许久了,莫非你也……”
婉贤尚无反应,陶氏却已经吓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跪地叩头:“太太可千万别这样想,阿贤是万万不会做出什么有辱门风之事的。”
婉澜皱了眉:“陶姨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什么有辱门风,她若是能自己瞧上一位家世清白,门地相当的好男儿,那才是一段佳话呢。”
谢怀安跟着点头:“是极,阿姐同玉集大哥不就是在京里相熟识的么?还有二姐跟乔治……”
他自知失言,急忙住了嘴,改口命丫头将陶氏搀起来:“好了,说这些有的没的,阿贤又不是明日就结婚了。”
婉贤低着头,慢悠悠啜饮汤水,貌似是一派闲适的样子,但婉澜却瞧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想必是正在心里惦记着什么人。
京城中《二十一条》的风波尚未散尽,大总统称帝一事重又沸沸扬扬传了起来。徐适年抵京第一个任务,便是探清这件事的虚实,拿到第一手消息。
去月二十日的时候,梁启超就已经发表《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正告袁世凯之流不要“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了。他是袁世凯亲自去信从国外请回来的高才,曾经在第一届国会选举的时候以一己之力合组三党,对抗孙文的国民党,是终其一生为他所希望的民主奔走呼号之人,如今连他都站到了袁世凯的对立面,称帝真假简直不言而喻。
他通过之前的人脉采访到了袁世凯的宪法顾问、美国政客古德诺,在此之前,去月初的时候,这位仁兄刚发表了一篇《共和与君主论》,意在鼓吹帝制。这可真是滑稽可笑,倘若此事由英人或日人来做,尚还有那么三分道理,偏偏是一个同样实行君主制的美国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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