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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已经知道了婉恬要宣布的消息不是怀孕而是告别,因此她显得很难过,人消沉下来,连带着整个老宅都陷入悲伤。
但婉恬没有安慰她,连哄骗性的“我还会再回来看您”都没有说,甚至婉澜在宴席上安慰秦夫人,说“阿恬还会再回来”的时候,她也用温柔却冰冷的语气道:“不列颠距此隔山探海,只怕再见不易。”
婉澜再次从婉恬的举止中觉出诡异来,着意在晚间去寻她,客气地将乔治请出去,打算问个究竟。
婉恬却不准备告诉她:“阿姐多虑了,我……”
她没有说下去,使得婉澜更怀疑,也更加确定她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瞒着她。
婉澜小心翼翼地问:“同日本领事馆有关吗?”
婉恬沉默了半天,最后像泄气一样笑了一下:“等走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如果那时候你还想知道。”
婉澜的脸色变了,她预感到自己的猜测或许是对的,这让她对婉恬急于离开的行为而感到担心。
婉恬轻轻笑起来,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一样,将手覆到婉澜手上,语带责怪:“想什么呢。”
婉澜狐疑地看着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我太害怕了,玉集出事之后,我好像一下子变得特别怕死,怕我身边的人出事。”她抿了抿嘴,犹豫片刻,又道,“玉集也打算移居国外了。”
婉恬吃了一惊:“那家里怎么办?恐怕父母亲不会同意离开镇江的。”
“我也这么想,所以打算先找怀安商量。”婉澜握着她的手,“你打算去英国定居吗?你若是准备去英国,我就说服玉集也去英国,咱们姐妹还住在临近的地方,免得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婉恬似乎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这句话,仓促笑了一下:“或许吧……玉集大哥还没想好去哪吗?”
“他想去美国。”婉澜道,“可我想和你离得近近的,也好互相照应。”
婉恬微笑着看她:“阿姐变了不少,更有烟火气了,像个寻常人家的太太。”
婉澜怔愣半晌,将她这话品了又品,一时惊讶,一时难过,到最后才心绪复杂,却又仿佛释然地笑起来:“年轻时总想着与众不同,想做一番大事业,结果年龄长到现在,倒是见了不少做大事业的人,可惜不仅没受感染,好像还有些知难而退了。”
婉恬道:“从古至今要做事业的,哪个不是抛家弃子,受尽艰辛,然后才能青史留名?你失去多少,才能获得多少,阿姐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注定不是能做大事业的人。”
“只安安稳稳地活着就已经要花光所有力气了。”婉澜叹道,“我现在再想二叔当年回府,说要带咱们家的人出洋留学,这简直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上辈子我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头……可现在二叔都过世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婉恬微笑着念这首词,唇角还是上扬着的,眼泪却慢慢滑下来,又急忙拿帕子拭去,“阿姐太讨厌了,故意勾人家掉泪。”
“咱们都是被外头天地吓破胆的,可家里还有一个想要迎难而上,和依然跃跃欲试的。”婉澜道,“阿贤同徐先生事情,你知不知道?”
“知道,”婉恬点点头,“只怕她独自撑不了多久,母亲能放话等她学业完成,已经是给她极大宽容了,陶姨娘现在被母亲压着,不敢说什么,可等阿贤领了毕业证……还有她好受的。”
乔治在外头敲门,笑着调侃她们:“怎么,姐妹间的悄悄话还没有说完吗?我今夜可以去客房休息。”
婉澜笑起来:“瞧我,打开话匣子就忘了时候了。”
婉恬一把将她拉住,自己站起身去应乔治:“你今天就去客房吧,我想同阿姐抵足夜谈一番,拜托了。”
乔治很好说话,当即便点头,还俯身想要亲吻婉恬,但后者只是笑着抬头,仿佛是在回应他,但其实是侧了头,只让他的吻落在自己面颊上:“晚安,亲爱的。”
婉恬同婉澜谈到半夜,但第二日依旧起的很早,甚至比平时更早。她动作轻轻地,没有惊醒尚因疲惫而沉睡的长姐,自己梳洗妥当去了长房,像未出嫁时一样给父母请安,跟吴心怡一起侍奉他们用早膳。
秦夫人忍着悲痛对她微笑:“你姐姐还没起来,她是越来越懒了。”
婉恬应道:“阿姐昨夜跟我一道睡的,我拖着她说了半晌的话,她是倦极了。”
“你的确应该更勤快一些。”秦夫人道,“你姐姐尚有侍奉的时候,你却是不知何年才能再见……我甚至想叫你早早走了罢,免得你多在我眼皮子底下杵着一日,我便多难受一日。”
谢道中咳了一声:“好了,人还在跟前,不要说这些话。”
秦夫人急忙应是,可婉恬却依然微笑着,看不出悲痛来。
这下不仅是婉澜,就连吴心绎都开始怀疑婉恬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她自己对着婉恬直问了一回,没有得到回答,又回去同谢怀安说了。
谢怀安照例先找的婉澜,他的惯,内宅里的事情若用到他,他向来是先去找长姐商量,听她的意见。但婉澜这次却替婉恬打发了他,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移居国外?”谢怀安真的是从来,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打算考虑这个问题,“阿姐在开玩笑,谢家老宅加上外七府,连带各府里伺候的小厮丫头,还有外头庄子上的农户、工厂里的纱工、药房的医师,林林总总所有指望谢家过日子的人一起有上万人,要将这上万人带着一道出国么?”
婉澜结巴半晌,低头讷讷道:“我料想你也未必答应。”
“都料到了,还做什么无用功,”谢怀安笑着,却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怎么,难道你也要走?”
“玉集有这个打算,他已经准备在美国投资产业用于立足了。”婉澜道,“他说世道不太平,国家前途未卜,留在国内不放心。”
“前途未卜,总也不会亡国。”谢怀安丝毫不以为意,“不过玉集大哥没有咱们家这么重的担子,他想移居美国倒也轻松,只是父母大人方送走了阿恬,隔些日子又要送你,实在是太令他们难过。”
婉澜不死心,还想劝他,于是道:“产业可以卖掉,庄子上的地按人头分给农户,只要不耽误他们继续讨生活,咱们倒也不是非要守着他们。”
“那外七府的人呢?”谢怀安反问,“他们甚至连洋人都没见过,有些还视他们迥异的皮肤和发色为洪水猛兽,认为他们是以中国人血肉为食的,这样的人,你打算让他们到国外拿什么去生活?”
婉澜又被问住了,半晌,悻悻道:“咱们要也是个庶府就好了。”
谢怀安大笑:“老宅的好处和荣耀都拿了,等办事情的时候却又嫌这身份是个累赘阿姐,这么做事情可不是君子所为。”
婉澜赌气道:“我只是个女子,头发长见识短,鼠目寸光,只愿看到我家人平安康泰。”
谢怀安被她难得一见的女儿形态逗笑,而且笑个不停,并安慰她:“好了,横竖玉集大哥没有立刻移居的打算,你我都先等等,没准后面就有办法了呢?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将阿恬招呼好吧。”
谢婉恬夫妇统共在老宅只留了九日,英国驻华大使从上海打电话过来,催他们启程。在他们离开之前,婉恬曾经提出想要开祠堂祭拜先祖的要求,却被谢道中拒绝了。
他们离开的那日,上海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码头上人声鼎沸,他们的游轮停在最显眼的位置,看在英国驻华大使的份上,上海轮船招商局的总经理、大名鼎鼎的前清商圣盛宣怀亲自在码头送别,陈暨坚持带病送行的付出有了回报,他顺利同盛宣怀搭上了关系。
婉恬在登船前对婉澜招手,笑眯眯地叫她过去,婉澜强忍鼻腔酸涩,被婉恬分外亲密地拿手臂揽着脖子,嘴巴贴到她耳垂上,低声道:“我最后的秘密。”
她说:“那天我在街上亲眼目睹那场凶杀案,一个人拿刀子试图砍下另一人的头颅,但后者夺得太快,所以刀子划破了他的腹腔,五脏六腑都流出来,血溅到地上,我当场就被吓得昏厥过去了。”
婉澜只听她的描述就要倒抽冷气,她想扭脸去同婉恬说话,但婉恬却依然紧紧搂着她的脖子:“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日本领事馆……”她在这里顿了一下,似乎是吞下去了一些话,反正是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他们请各个租界的警察来你知道,虽然是外国租界,可大部分警察都是中国人那些日本人把他们请来,给他们好处,叫他们把嘴巴闭闭紧。”
“我告诉他们我是斯宾塞伯爵的太太,我第一次对外使用这个名号,却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之下。但他们却没有轻易相信,而是问我索要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于是我将乔治办公室的电话写给他们,请他们打电话确认,并叫我丈夫来接我。”
“阿姐……”婉恬顿了一下,像是将一些话吞进去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诡秘起来,接着说,“死的那个人是真正的日本领事馆总领事,他没有回去国内参加日本皇帝的登基典礼,是栖川旬杀了他,杀手伪装成中国反日人士,但我听到他们彼此用日语交流,虽然我听不懂内容是什么,但很明显,栖川旬杀了她的上司,还想要嫁祸给中国人。”
“但我告诉他们我对那场凶杀案的原因一无所知,我只是突然看到杀人,太过惊恐以致昏厥,栖川旬亲自审问我,虽然动了刑,却没有从我嘴里问出一个字。后来他们验证我确实是位伯爵夫人,才开始恐慌,以你们的性命做威胁,严禁我将受刑的事情说出去,并且在此后,似乎还派过人来暗杀我。”
谢婉恬松开了婉澜,旋即握住她的手,眼睛里蓄满泪水,像是寻常一对姐妹在远行前相互告别一样涕泪涟涟,但口中说的却是:“阿姐,我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你,但是……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