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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偃是个顶严肃的人,治军严谨,铁血无情,他手底下的兵将都怕他。
但谨姝却很少能觉察出他的严肃和冷酷,他在她面前有时真是没个正经。
大约人都有许多面的。
这种不同,让谨姝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区别于任何人,叫她觉得两个人之间是亲密的。
这亲密是她前世所从未品尝过的。
最后谨姝埋着头笑了,“算了,阿狸说不过夫君。你脸皮这样厚,阿狸是自愧不如的。”
李偃也抿唇笑了,屈指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别以为孤听不出来你在挤兑孤。”
语气倒是没责怪她的意思。
谨姝哼了他一声。
没绷一会儿,自己又笑了。
伏在他怀里叫了声,“夫君!”
撒娇呢!
柔软的小姑娘。
这是李偃内心对她的评价,手揽在她肩上,扶着她肩头搓了搓。
到了辰时末的时候,谨姝终于从床上起来了,叫了稚玥进了房间。
稚玥原本就有些严肃,昨日被谨姝支出去了,她心里其实一直不太放心,小娘子尚在闺房的时候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姑娘,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因着没出过闺阁,没见过世面,胆子丁点大,有回夜里,院里进了只黄鼠狼,远远看着绿莹莹一双眼,吓得小娘子好几日都不敢一个人呆着,晚上都是她陪着睡的。
而今嫁了人,稚玥能觉察出小娘子变成小夫人之后更加果决和聪颖了,但毕竟年纪不大,她总归是担心的。
她是陪嫁侍女,按照习俗里,是小娘子贴身侍奉的,荣辱都是和小娘子一起,只有谨姝过得好,她日子才会好,来日到了年岁,谨姝做主,也能为她寻个好人家。
再则,稚玥心里是向着谨姝的。
自小一起陪着侍奉着长大的主子,情分还是深厚的。
正是因着陪伴得久,这会儿更是能觉察出谨姝在谋划什么,应当是和郑小娘子有关的,但她不确定,内心隐隐有些不安,那位郑小娘子,总是给她一种莫测的感觉。
她进了门,方想问两句,猛不防却瞧见李偃,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归位,噗通一声跪了地,“主……”
谨姝蹙眉“嘘”了声,稚玥急忙刹住了声音,脸颊憋得通红。
这丫头,确实藏不住事,所以昨夜里才不敢叫她进来的,她叹了口气,“不许声张,主公自有打算,你当什么都没看见就是。过会儿准备洗漱用具和吃食,不要叫旁人注意。”
稚栎忙点头,她虽然咋咋呼呼,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还是有数的。
谨姝点了点头,才又问道:“昨天叫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昨天她被吩咐去买布料,叫她回来了便去歇着,不必来房里伺候,她隐隐便觉得小夫人是故意把她支出去的。
不过这会儿看见李偃,她倒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知怎的,瞧见李偃,便觉得安心了。
她忙回道:“买回来了一些,婢转了四五个布料店,把最贵的几匹都带回来了,照小夫人吩咐,选了一家,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挑了几匹存货不多的上好布料,叫她们先预备着,说小夫人今日亲自过来挑。”
谨姝点了点头,她昨夜里确切是在等郑鸣凰,前世里,她在临终里对谨姝说过的话,谨姝曾反复咀嚼过,郑鸣凰说:“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那时候谨姝没太听进去,如今回忆起来,似乎才觉摸出别的意味来,郑鸣凰那样胆敢在几方势力之间周旋的人,胆性和心界应当是比旁人都要出众些的,更不会做出在她临终的时候,面对一无所知的她,还要过来隐隐炫耀加嘲讽。
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不像是她会做的。
那么她过来谨姝这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
就好像杀了人的人,谁都知道这是一件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事,失手和冲动杀人的人会害怕从而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做不到,开始逃避人群,逃避熟悉的人。
有预谋杀人的人要么会害怕,要么会暗暗自得,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丧心病狂的人杀人会忍不住昭告天下,这可以使得他获得极大的快感。
而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将杀人看作是一场游戏,一种他可以完全掌控,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可以做壁上观,瞧着所有人像棋子一样在棋盘上走出他想要的轨迹,然后推导出他想要的结果,他的满足感来自于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当所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会为自己完全置身之外而感到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荣耀感。
谨姝觉得郑鸣凰属于后者。
那么一个游戏的操控者,她忍不住对自己的棋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会是获得满足感,如果是,她应该是告诉谨姝全部,告诉她她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告诉她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么谨姝会怀着难以疏解的愤怒和不甘,死不瞑目。
那样岂不是更痛快?
谨姝有一种直觉,郑鸣凰其实并不太看得上她,但在她生命的最末端,还是去看了她一眼,那种矛盾其实恰恰又彰显了,郑鸣凰内心深处还是把她当作敌人的。
真正的……敌人。
一种耿耿于怀的存在。
谨姝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自作多情,亦或者说自己有什么是可以叫郑鸣凰忌惮的?
李偃吗?
或者郑鸣凰早就知道李偃幼时和她是有渊源的,照李偃说的,他曾经也是派人去寻过她的,只是谨姝出了变故,并不在庵寺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一世里,谨姝方嫁给李偃,后脚郑鸣凰便追了过来,如果还是同前世里一样,谨姝被父母安排着嫁给了傅弋,那么郑鸣凰过来的其实恰是时机,陪着李偃去争这天下,红袖添香,温言软语,尽心侍奉,就算李偃一时不把她放在眼里,但长久下去,也难保不会生出些情愫来,作为胸怀天下的男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个时时刻刻心里想着他,侍奉他,为他尽心尽力的女子,娶了她又有何难的?
无论是郑鸣凰真的是心里想要嫁给李偃,亦或者看中他身上无可匹敌的潜力,郑鸣凰所作所为,都是朝着最终嫁给李偃的目的去的。
这一世里,谨姝对郑鸣凰来说,应当是个巨大的阻力,她想攀附李偃的梦想,将因为谨姝,而变得无比的艰难。
以郑鸣凰的心性,绝不会坐以待毙,亦不会只给自己留李偃这一条退路。
如果她还对攀附李偃抱有幻想,那么谨姝就一定不能活着。
如果她对攀附李偃不再抱有幻想,那么另择高枝将是她现下最重要的事。
谨姝一直在逼郑鸣凰,逼她尽快做出决定。
她不想贸然的对郑鸣凰下手,她所有的猜测都来自于上一世,但正如李偃这一世娶了她一样,她并不认为一切都是不会变的,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之前,在一切真相都还蒙着一层纱的时候,武断地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对整盘棋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但解决郑鸣凰,又是谨姝认为现下里最重要的事。
谨姝想对付郑鸣凰,当然不单单是因为她在刘郅和李偃之间周旋的事。
大约还存着几分愤怒和不甘心。
她有时会回想起上一世临终那几日,郑鸣凰去看过她,情深意切地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记得自己说了句,“劳夫人牵挂。”
郑鸣凰回:“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是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她很想知道。
郑鸣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定让她很孤独吧!那孤独是会上瘾的东西,品尝着那滋味,大约觉得这世上,她已站在云层之上,俯瞰众生了。
呵……
谨姝走出房门的时候,在努力回想当时郑鸣凰的表情,但模糊得很,根本拼凑不起来。
这不由让她有些恼火。
就好像自认为办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她原本还在为自己最终添力颠覆了刘郅的江山更感觉到松了一口恶气,猛地有一天却有人告诉你,你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不过是徒劳挣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罢了。那种感觉,叫人非常的……不爽。
谨姝依旧戴了幕蓠,昨日便说过,今日要出去转转。
一大早便有侍卫迎了出来,这次跟着保护谨姝的头领是李偃亲卫里头一个侍卫长,姓陆,单名一个仲,话非常少,眼神冷漠得可怕,但身手异常的好,早先也曾跟着李偃东征西讨,位至中军校尉,后来有次打仗不甚伤了眼,便再也没上过战场了,到现在似乎眼睛也不太好使,尤其一到晴天,几乎全盲。
不过这些年倒练就了一双极灵的耳朵,听音辨形、辨位,从不出错。
他带了七八个人,这会儿已立在中庭,候着,驿站备了马车,谨姝略微示意便钻了进去,上车的时候,又掀帘叫人去吩咐郑小娘子,叫她闷得慌也可出去转转,这几日天不大好,不合宜赶路,在此地逗留几日也好。
一个侍卫领命去了,过了会儿,又来了个侍卫,那侍卫身形高大,步履从容而坚定。
陆仲那张冷漠的脸上,顿时多了一层愕然,呆呆地瞧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下意识要见礼,那人却给了他一个严肃的眼神,他忙敛了神色,揣摩着他的意思,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吩咐着,“起!”
旁的侍卫也都瞧了新来的这位一眼,但没敢多看,观察着陆仲的反应,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谨姝在马车里坐着,稚栎留下来照顾李偃了,涟儿陪她出来的,这会儿在她脚边坐着。她向来没什么话,安静地仿佛不存在似的。谨姝便难免出神想起了旁的事,一会儿想郑鸣凰,一会儿想前一世,一会儿又想着这会儿在驿站的李偃。
思绪纷乱。
过了会儿,有人敲了下马车小窗的窗柩,谨姝掀帘出去看,李偃正笑看着她,低声说着,“孤亲自扶车护送的人,你是独一个。”
谨姝愕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压着声音问他,“夫君怎么来了?”
李偃抬手在她唇上压了下,“嘘”了声,“装作不认得我,别露馅儿了。”
谨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会儿,“夫君别闹了,你那张脸,谁不认得。”
两个人便这样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到布料店门口了。
驿站早派了人过来守在门口,这条路都封了,免得冲撞。谨姝便这样排场甚大地戴着幕蓠下了马车,李偃亲自为她放了脚踏,抬手扶她下马车的时候,谨姝莫名想起她嫁于他的那日,他也是这样立于马车之下,那时谨姝内心其实是极为震动的。
她笑了笑,因着他叮嘱叫她不要声张,故而没去握他的手,只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腕上,弯腰走了下来。
李偃低头的时候冲她笑了一下。
谨姝抿唇亦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了点。
李偃随在她身后,瞧着她藏在幕蓠下隐隐绰绰的窈窕背影,轻“啧”了声。
他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就这么个小动作,他竟从心底里觉出几分满足和愉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