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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柔是第二天早上找不到裙子才知道闺女把它借给好朋友的。

她以为,这样展现自己的机会,任何一个小孩都不会放弃的。别说小孩,连她自个儿也若有似无的,特意换下那蓝灰色的长裤,换上一条到膝下的半身裙,再搭配上雪白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衬衫。

新年新气象,虽然外头还是套着旧棉袄,可里头得穿个新鲜的。

看来,这丫头是真的不爱出风头,她只是想做好她的本分,让妈妈帮她扎两个适合演“花朵”的小揪揪,再绑上两朵大大的红花。

黄柔看了看她齐齐的刘海,“嗯,还缺点啥。”

把刘海梳上去,用小钢夹贴头皮夹住,露出的就是她形状极好的眉毛,以及饱满的额头。

黄柔自个儿眉毛很淡,可她的却生得非常好,量不多不少,浓淡皆宜,关键是形状很长,眉头眉峰眉尾一应俱全,都不用修就看着特别精神。

黄柔给她擦了一把香喷喷的雅霜雪花膏,又用红墨水笔给她眉心点了个大大的红点……嗯,没法儿,谁让她也没化妆品呢!

幺妹却已经非常满意啦,眼睛亮亮的指着脑门,“妈妈这颗美人痣好漂亮呀!”

“对,小美人才有的。”

小丫头红了脸,赶紧躲进妈妈怀里,“妈妈才美,妈妈最美。”

黄柔乐了,这丫头是美而不自知啊,她知道自己只不过胜在皮肤还行,脸型五官也不减分,而她呢?那真是从皮到骨哪怕是性格,那都是非常美的。

不是她自夸,她这闺女以后的相貌,就是当明星也不成问题!

母女俩收拾妥当,刚打开门,忽然一群孩子乌泱泱的嘻嘻哈哈的跑上来,“四婶,幺妹!”

哟,友娣带着姐妹们来了,还有背带里不会说话的小彩鱼,看见幺妹兴奋得“啊啊”乱叫,手舞足蹈。

“你们怎么来了?是家里出啥事吗?”

春晖摇头,喘匀了气,才道:“不是,我们来看节目,听李宝柱说,好多人都来呢!”

黄柔一愣,也笑了。牛屎沟的儿童是不过元旦节的,顶多六一那天唱两首歌意思意思,这么郑重其事的搞文艺汇演,子弟小学在大河口可真是开了先例。这年代娱乐活动少,又是农闲时候,有唱歌跳舞可以看,谁不愿?

况且,子弟小学因为纺织厂的关系也跟着水涨船高,是阳城市教育局直管的学校,跟公社小学以及生产队小学那可真不是一个级别的,大家都想来看看她们表演啥呢!

“吃过早饭没?”

几个侄女摇头,她们怕赶不上,天不亮就动脚了。

黄柔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得去组织学生搬板凳,免得大孩子们乱哄哄的不成体统,只好把早餐票给她们,交代幺妹带她们上食堂随便吃点儿。

当然,市三纺的食堂那可是相当丰盛的,稀饭油条馒头热豆浆,好一些的还有鸡蛋面条肉包子,经过热气腾腾的大蒸笼旁,幺妹走不动道了,她想带姐姐们吃大肉包子,可手里的票不够。

友娣大手一挥,直接掏出五毛钱,去收款处兑了一沓包子票,数数人头,刚好每人两个肉包子。

最近崔家人手里有钱了,尤其是女人,她们跟着干活跑腿儿递个针头线脑的,也能得点儿零花钱。友娣可是姐妹里最会攒私房的姑娘,她拿着卖吃食和做包包两个地方的“外快”,手头也最宽松。

“姐姐真厉害,谢谢姐姐!”

虽然已经吃过一碗面条了,可贪吃的小地精还是抵挡不住大肉包子的诱惑,吃一个提溜一个,边走边吃。

香喷喷的大葱剁在酱红色的肉沫里,也不知道是特意包进去的汤汁儿,还是肥瘦相间的肉里流出来的油水儿,一口咬开那油水儿就包也包不住的往外淌,大家顾不上烫嘴,赶紧手忙脚乱,“呲溜呲溜”的往嘴里吸。

要是掉了一滴,那可都是错过几个亿的遗憾呐!

“妹啊,你们厂的包子真好吃!”

幺妹点头附议,她这也是第一次吃大肉包,以前妈妈只给她买过豆沙馅儿的,因为便宜一分钱。

“姐,妹,等我以后有钱了,天天请你们肉包子!”春月这段时间没怎么晒太阳,皮肤白了不少,一双长长的丹凤眼,再加个头是最高的,才十一岁就已经一米六了,在人群里很有辨识度。

姐妹们赶紧答应,把她的话记小本本上。

大家咬着包子,往学前班走。刚到门口,卫娜出来了,一开口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严厉的指责:“崔绿真你怎么现在才来?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你又拖后题!”

昨晚有学生家长找上门,闹着要退钱呢。可她现在身无分文,拿啥退人家?遇到个横的,少不了要吵架,那满嘴喷粪的村妇,把整栋楼的邻居们都得罪了。

可邻居们不会说骂人的人不对,都来指责她不该拖着,没买到衣服那就退钱呗,爽爽快快的。

她真是有口难言啊!

崔绿真嘴里咬着包子,没空解释,当然,也不想跟她解释。可春月不一样啊,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

只听她大声反驳:“其他同学都还在位子上坐着,还有一二三四五……八个同学没来呢,我妹拖谁的后腿了?”

卫娜一梗,摆出老师的威严,“你谁啊?哪个班的,老师说话啥时候轮到学生回嘴了?”

哟,春月这女侠脾气,以更响亮,更清晰的声音道:“牛屎沟生产队小学的,这不叫回嘴,你冤枉我妹,欺负她小孩儿口齿不伶俐,我替她解释不行吗?”

“就是,啥时候老师说错了学生解释一下都不行了?”春晖帮腔。

“这不是搞一言堂嘛,哪还有社会主义的民主了?”友娣也来补刀,顺便递顶大帽子。

“你们!”卫娜没想到,她遇到的一板一眼的黄柔和幺妹居然是所有崔家女人里面最不善言辞的,这几个臭丫头才是硬茬!

“老师做事可得公平公正,你看这不还有比我妹来得晚的同学吗,也没见你怎么着他们,是不是就欺负我妹单亲家庭呢?”友娣这姑娘,上纲上线的本事跟她妈有得一拼。

几句话,把卫娜梗得更难受了,她实在想不到啊,这几个破破烂烂的乡下丫头,怼人真不是盖的。得,今儿可是儿子最重要的好日子,她不跟她们一般见识,狠狠的白她们一眼,扭着屁股走了。

崔家几个女孩,除了憨厚老实的幺妹,还真没人怕“老师”。因为牛屎沟的“老师”都是些跟她们父母一起种地的人,七弯八拐说不定还跟崔家沾亲带故呢,亲戚有啥好怕的?村里人跟“老师”吵架的也不要太多,除了黄柔,其他都早让大家喷得狗血淋头了,她们也不怕。

“妹别怕,以后她再欺负你,你就据理力争,就是没理也要赢个气势,咱们家现在可有钱嘞,你胆子放开……”

在几个姐姐的“谆谆教诲”下,小地精又学到了。

班上的孩子们,一个个竖着耳朵听这场“架”呢,等幺妹进去,大家呼啦啦围过来,“崔绿真你姐姐真厉害,敢跟卫老师顶嘴哦!”

“崔绿真你那个高高的姐姐胆子真大!”

“崔绿真你有几个姐姐?她们还缺妹妹吗?”

……

没一会儿,学校大广播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有人“砰砰”的拍了拍话筒,又吹了口气,广播里传来“唧——”的刺耳声,孩子们却兴奋起来。

“各班请注意,各班请注意,请把凳子搬到操场,请把……”剩下的孩子才不听呢,纷纷埋头弄板凳。

现在的板凳还是长条的木头凳,两个人坐一条,所以大家就跟同桌,你一头我一头的端着凳子出门,离开教室,原本宽敞的操场上已经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人,有其他班的大孩子,也有厂职工、家属、十里八乡闻风而来的父老乡亲。

友娣几个,单手拎起幺妹和她几个好朋友的板凳,“咚咚咚”冲到最前头。学前班个子最矮,理当安排在最前排,可卫娜不在那儿,其他班都是班主任叫着指挥着,唯独他们这群小豆丁成了无人看管的。

无头苍蝇,乱转。

春月这小暴脾气,“哼”一声,“来啊,学前班的搬过来,说你呢,愣着干啥,这儿。”

“对,这儿,你往左边挪点儿。”

“你,让让……”

她看不过,当起了临时交通指挥员,把一群茫然的,毫无头绪的小豆丁们指挥得团团转,没一会儿,发呆的,看着人多想哭的,想尿尿的,吮手指的,所有孩子都被安排进场,板凳摆放得整整齐齐。

而卫娜,正忙着给他宝贝儿子梳头发呢。

“行了妈,我不要弄那大背头。”夏晓明短短的头发,被他妈梳了又梳,刮了又刮,那硬硬的尖尖的塑料梳子刮得他头皮发麻……顺便也薅下几十根头发。

“你懂啥,那才洋气,你得让文工团的领导们看看,咱家晓明可不是那些乡下来的,土里土气。”

夏晓明“哎哟”一声,“妈你又生谁的气呢,我疼!”

“哦哦,没生气没生气,生气是魔鬼,我就希望你今天啊,好好的唱,响响亮亮的唱,该高音的地方一定要高,把音调拉得长长的,最好震得领导们耳朵嗡嗡叫……”

夏晓明无奈的叹口气,随着汇演一天天挨近,他妈妈也是一天比一天焦虑,一天比一天话多,多到爷爷奶奶骂她,爸爸揍她,就连他也受不了了!

“妈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我知道怎么唱,你那种唱法是只顾着表现自己,一点儿也不管台下人的感受。”那话筒“嗡嗡”的传到音响和大广播里,别人耳朵怎么受得了?

“妈你能不能改改你这毛病,一天尽想着怎么出风……哎哟!妈你干啥?”

他摸了摸温温凉凉的脑门,闻一闻,脸色立马就变了,“妈你往我头发上抹口水了?”

卫娜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不抹咋给你定型呢?”

夏晓明一想到满头都是她臭烘烘的口水,把他头发抹得油光水亮的也不知道是吐了几十口,顿时恶心得不行,身子一缩,从他妈来不及放下的胳肢窝下钻出去,跑了。

卫娜气得跺脚,“小棺材瓤子跟你爹一样,上不得台面!没老娘,你连上台的机会都没有!”

五(1)班的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以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的音量说了声“母老虎”,下一秒,整个班级爆发出排山倒海的笑声。

黄柔只能当没听见,遇到这样的妈,也是夏晓明倒霉。当然,她时不时也在留心幺妹那边,见春月把他们指挥得好好的,倒也放心。

她寻思着,待会儿把班里学生挪一挪,给她们留出几个板凳来,省得跟这么多人站着看,怪累的。

因为外来人员较多,崔建军离不了岗,就没大人照顾她们了。

卫娜来到学前班位置的时候,以杨丽芝和胡菲为首的一群女孩子们正在逗小彩鱼说话呢,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或是怪里怪气的动物叫声。

“嗷呜嗷呜这是老虎叫哦!”

杨丽芝补充一句:“母老虎才这么叫呢!”

得,刚被臭小子们叫“母老虎”的卫娜,一口气险些没上来,憋得脸红脖子粗,可杨丽芝妈妈是老师,下个学期就能升政教处,她爸爸在市政府,以后说不定还能当大官儿,她不能像呵斥崔绿真那样发泄自己的不爽。

得,憋着吧。

她真的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儿这么生气过,她在心里默念三十遍“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

她早早的瞄好了,今儿来的不止厂领导,还有好几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女人,甚至还有两个穿着军装的,一看就是大领导!

在大领导面前,她可得好好的当好班主任,不止不生气,为了表达她的“和蔼”“关爱学生”,她还热情的留崔家姐妹几个坐边上,让孩子们挤挤,给她们腾出几个位子来。

看吧,连村里来的野孩子她都能这么关爱,这么无微不至,对待自个儿班上的学生,那还不得嘘寒问暖,天天老母亲式的疼爱?

领导们可好好看看吧,明年的“优秀教师”她是势在必得了哟!

因为学校级别,一旦评上啥荣誉称号,那都是市级的!有了荣誉称号,意味着加工资,晋职称,她一想到那悬在心头的两百块服装费,心里就万念俱灰。

恨那该死的湖南人,恨那该死的假清高的黄柔!可她唯独就是不恨贪便宜的自己,以权谋私的自己。

很快,话筒里传来“喂喂”两声,主持人轻咳一声,台下渐渐的安静下来,就连学生后排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山人海,也安静了。

其实,对于这样抬着话筒讲话的场景大家并不稀罕,公社每年都会组织几场“大练兵”,有时候还会和县里派下来的工人联合工农大练兵,那才叫一个热闹,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主持人发言,说过开场白,开始介绍莅临领导,除了校领导,厂领导,还有市教育局领导,以及市里的领导……当然,大家最关心的穿军装的一男一女,原来女的是西南某军区文工团的团长,男的是南京啥电视艺术中心的副主任,台下的农民基本不懂。

黄柔却心内一惊,电视艺术中心那可不得了,负责声音、视频等电视作品制作审核的,类似于后世的广电局,但比广电局又多了点军人色彩,因为她听见校长称呼那位“副主任”为“大校”。

大校是军衔!

当然,其他不懂的人也够炸锅了!文工团是啥?那是能跳会唱的俊男美女们待的地方啊,在这年代可是妥妥的香饽饽,谁家孩子要进了文工团,那就是全街道整个区的骄傲啊!

卫娜挺了挺胸膛,恨不得上去抱住女团长的腿就是嘘寒问暖,她儿子的前程可就在今日一搏了啊!就连素来看不惯她的公公婆婆,也精神抖擞的挤进最内层,眼巴巴看着呢。

很快,在大家的期待中,汇演开始了。

第一个节目是陈静他们班的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她平时就挺爱听歌唱歌的,排练得也很用心,把一首简单的谁都能唱的歌排出了层层叠叠的感觉,有独有合,有高有低,颇有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

关键前头还有个打节拍的“指挥”,跟交响乐团似的,虽然没有任何音乐配乐,可孩子们非常投入,唱出了歌曲的精髓!

歌声刚一结束,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陈静也是高兴得不行,她没想到孩子们这么认真,这么投入,到高潮部分基本都是声嘶力竭的!

“阿柔,你们班的怎么样?”

黄柔摇摇头,他们的比较简单,《黄河大合唱》,没有这么多层次分明的“合唱团”感觉,因为她本身就不会唱歌,也没啥艺术细胞。

“没事没事,反正合唱也就那样,我倒是蛮期待绿真的节目。”陈静被黄柔冷落过一段时间,也深刻反省了自己,觉着她在很多事上确实太爱替别人做主了,再好的朋友那也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所以现在也不说什么“我干闺女”这样的话了。

经过几个合唱、舞蹈、诗朗诵节目后,终于,学前班开始候场了。卫娜心里挂念着排在第十位的儿子的独唱,也没心思指挥他们。

没老师指挥的四五岁豆丁们,又被这么多陌生脑袋围观着,时不时不知道被谁笑一声,吓一声,全都乱了阵脚。

于是,人家第七个节目还没结束呢,排头的豆丁就踉踉跄跄上台了,后头的豆丁就跟小鸭子跟着鸭妈妈过马路似的,只知道跟着走。

于是,台上就乱套啦!

第七个的音乐还剩四分之一,正跳得起劲呢,忽然来了一群呆头鹅,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还混入她们队伍里……杨丽芝忽然叫了声“姐姐”,领舞的小姑娘一回头,大眼一瞪,“你怎么上来了?”

顾着说话,动作就停了,后头跟着她跳的,忽然没了主心骨,慢慢的手不舞了,足也不蹈了。要是所有人都停下还好,问题是有的停下了,有的还在不知所云的跳着……音响里的音乐还在响着……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当然,所有人不知道的是,更尴尬的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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