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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晚上,胡峻找到父亲,跟他说起妹妹的事,他觉着菲菲养伤这半年总在家里卧床也不好,会耽误学习,不如先让她复学,回去跟幺妹一起上课。

“毕竟,以后文工团的演出机会都是要通过考核来公平竞争的,文化基础太差这不拖后腿吗?”

胡雪峰一愣,“真要考核?”他怎么没听说。

胡峻千真万确的点头,“别的团我不知道,菲菲的团她们教导员说了,因为她太小了,第一次考核就没过,要不是看在廖团长亲招的份上……”

胡雪峰绝对想不到,他儿子会说谎。

第二天他就提着礼品上厂长和校长家,把菲菲春季学期复学的事敲定下来。他的成绩是被部委直接夸赞过的,两个领导都非常看好他,自然满嘴答应,还说以后如果再回来,随时欢迎她复学。

顺便,胡峻又从他那儿要到一笔不菲的生活费、医疗费,初四一大早,全家开开心心把他送上厂里派的小汽车。

这一去,就是几年见不着了呀,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真心难过和不舍的只有刘珍和菲菲,她们一个是苦恼于肚子没动静怕男人在外头乱来,一个是真的眼泪汪汪不想分离,而胡峻则一脸平静。

刘珍眼睁睁看着老公给了继子两百块的生活费,她手里却只拿到一百,还说到了那边领了补贴每个月寄给她?鬼才信他的嘴!这不明摆着不信任她,怕她虐待继子继女嘛?

不信任她是吧?

得,她当天下午,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娘家了。

她在厂里没工作,本来厂里领导的意思是,胡雪峰代表厂里远渡重洋,那对他的家属就要格外照顾,尤其还有两个上学孩子,不止免除了孩子的各项费用,还准备给她安排一份工作呢!

管管后勤,不苦不累,按时上下班照顾一下子女,好替胡雪峰经营好大后方,让他安心学习。

谁知她早早的跑回娘家,十天半月不回来,厂工会和人事处的工作人员去了几次,都只看见兄妹俩冷锅冷灶可怜巴巴,本该照顾、抚养他们的继母却不知所踪(胡峻不让菲菲说她回娘家)……这他娘的就是恶毒后母啊!

这样的后母给她工作干啥?给了她工作她也不会把钱花在孩子身上,说不定还是给了她虐待子女的底气呢!不如这份钱就当生活费,每个月按时发放到孩子手上?

这主意一提出来,再加同去人员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兄妹俩相依为命的可怜场景,在场的所有领导无不动容,立马拍板,就这么干!

刘珍要是知道,因为她的意气用事丢了一份梦寐以求的工作,估计得吐血!当然,她现在也没时间吐血了,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可不是真当客人的,刚开始那几天,娘家嫂子待她倒是分外客气,可眼看着她待了一天又一天,把刘家本就为数不多的米面粮油肉都糟蹋得差不多了,这心里气啊。

旁敲侧击问她哪天回去,刘老太一句“你让我闺女一个人回去怎么活”把儿媳给喷回去,愣是装聋作哑把她留在娘家。

时间待久了吵吵闹闹自不必说,刘老太也觉着多个吃闲饭的人是负担,不如让她搭把手挣工分?农忙时下地,农闲时在家做做一日三餐,照管一下猪鸡……嗯,跟没出嫁前一样。

最关键的是,她发现,拿着胡雪峰的工作证去县文化馆和图书馆能借到不少小说,每天就痴痴的抱着小说又哭又笑,沉迷于纸片人的喜怒哀乐中,她愈发乐不思蜀了!

崔家这头,看幺妹得了一块钱高兴成那样,黄柔心想,小丫头遭罪了,今年破例一次,把除夕夜替她收着的压岁钱都还给她,自己又给了她五角,加昨天姨妈给的,崔绿真正式宣布,她现在是全牛屎沟最有钱的崽崽!

她,崔绿真,居然有七块五角钱啦!

在普通工人工资都只二三十的年代,她不是款姐是啥?

当然,前提是,妈妈让她不能乱买东西,也不能随时揣身上,怕弄丢。所以,她就放在睡觉的枕头下,每天晚上啊看一眼,闻着金钱的香味入睡,在金钱的召唤下起床开始美好的一天。

她已经计划好啦,等过完寒假回学校,就把钱钱花掉,跟菲菲丽芝一起买许许多多好吃哒!

黄柔因为记挂金镯子的事儿,带她去河洞里拿出六只金镯子,悄悄戴上大河口。正巧刘向前也贩回一波的确良春装,甚至还有女人用的友谊牌雪花膏,这可不得了,也不用他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去摆摊设点,县供销社老书记就给他全买走了。

他也不管他是自个儿再倒手还是就放供销社上架销售,反正只要全款拿到钱就行。还能省了他在外面投机倒把被杨发财盯上呢,何乐而不为?

黄柔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好也要去给黄柔送钱了。

“姐,这是五千三百块,您看是给您存存折上,还是……”五千三可不是小数目,本金四千五,八百块的利息一分不少。

“行啊你小子,这一趟南方跑得值啊。”

“嘿嘿,要不是姐,我哪有今天,姐您就是我的大恩人。”刘向前这回终于改了嬉皮笑脸的毛病,说得郑重其事,倒是很像个大人了。

再加上舟车劳顿的奔波,嘴唇一周的胡子黑漆漆的,看起来很像二十五六的小伙子,要不是知道他底细,不然谁能想到他才十八岁

黄柔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帮我存存折上,我以后再取出来还给朋友。”

刘向前笑笑,对于她这样的小谎言,也是看破不说破。“行,多余的话咱也不说,以后您有啥事只管开口。”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黄柔作势撸了撸袖子,示意他找个僻静地方说话。

“啥?姐要卖这么多?”六只金镯子可不是小数目,他惊诧不已,她一个北京来的知青,哪儿来的这么多金首饰?上次他去收金点的老师傅就说了,看工艺应该是百年前阳城某位大土司府制的东西。

他们不懂,可人家只要看看成色就晓得,这不是新金,至少有百多年的历史,也就现在大环境不好,要是搁以前能自由买卖的时候,卖的可不止这个价,工艺和收藏价值比金子本身值钱多了!

刘向前是真心为她好,“姐,如果不是特别急钱用的话,要不您再等等?等几年环境好了再出手……”到时候可是翻几个倍的啊!

更何况,一次性出手这么多,收金点也会怀疑不是?他是一身滚刀肉不怕,可别给她母女俩惹祸上身。

黄柔本来是一心想要帮高元珍,没想那么多,现在一听,仿佛一盆冷水浇得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啊,她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幺妹和自己,万一因为金镯子惹出麻烦,又牵扯出幺妹的身份问题,可就得不偿失了。

刘向前这样的人精,见她心生退意,立马道:“姐要用钱的话看这五千三够不?要不够我帮您想办法,东西就暂时先收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够了够了,多谢你啊,向前。”

“害,自家姐弟说啥谢不谢的。”

黄柔也不是不知好歹的,老师傅告诉他的内幕,要换了别人可能就自个儿藏起来,表面把她东西接过去,实际随便给点钱糊弄糊弄,他自个儿过几年再把东西出手,少说也是几个倍的赚头……他一点私心没留的告诉她,是真不错的小伙子。

当天把镯子戴回去,她又给放回河洞里了。第二天,带上三千块现金,让顾三送她去了李家沟。

至于幺妹,那肯定是不能出去的,被奶奶形影不离的跟着,哪怕上厕所,奶奶也要在厕所门口等着她。

唉!她怕她的臭臭会臭到奶奶,过年吃得好动得少,小地精的臭臭可是非常非常臭的哟!

“奶奶你放心叭,坏坏的黄鼠狼已经死啦。”

崔老太看看墙上四仰八叉的鼠皮,“万一还有别的精呢?”

“什么精?”春晖走过来问。

崔老太轻咳一声,“没啥,鹅草拌好没?”自从友娣出门,剁猪草鹅草的任务就落到春晖身上了。

正说着,村里来人找老太太,说是谁家妯娌两个吵架了,大正月的邻居们嫌晦气,让她过去劝劝。因为她说话最公道,又没私心,大家都服她。

崔老太推脱不过,走之前再三交代春晖:“看好你妹,别让她出门跑,一步不离的看着啊。”

“好嘞奶!”

幺妹蹲茅坑里,小小的叹口气。她已经是五岁的大朋友啦,又不是才三岁的小朋友,怎么就这么不放心她呢?

春晖不知她遇险的事,只当是怕她调皮跑丢,也不在意,拿了书,坐在牛卵树下慢慢的看起来。顺道瞟了一眼才栽下去没几天的栗子树,发现它们枝桠上忽然鼓包了。

她走近一看,“咦……要发芽了?”

可老话不是说“人挪活,树挪死”吗?虽然她爸他们已经很努力的连根带土的挖回来了,可总还是会弄断不少细根的……再说,都不适应这边的水土,能不能活还是问题呢!

老崔家这风水,咋就这么好呢?

“姐姐,我拉好啦。”

她赶紧回身,从耳房拿出手纸,憋着气进厕所给妹妹送纸。

谁能想到,小仙女一样的幺妹,拉的臭臭居然这么臭?比小彩鱼还臭呢!而且,据她说,她这几天拉的便便是黑色的……呕,不行不行,不能想!

姐姐被她的臭臭熏得落荒而逃,幺妹顿时“嘻嘻”笑个不停,等她把黄鼠狼的毒气代谢干净就好了哟!到时候姐姐就不会嫌弃她啦!

生活就在吃饭睡觉上厕所里度过,很快,寒假结束了,野了两个月的孩子们重新回到学校,新学期开始,迎来了1973年的春天。

赶在春季学期开学前,蒋记者带着友娣回来了。

“不是说才去一个月嘛,咋去了这么久?”崔老太把友娣全身上下抹了个遍,随着超过了事先约定好的时间还不回来,一天又一天,她生怕她像幺妹那个好朋友菲菲一样,在北京被人欺负,断手断脚啥的。

“奶我没事,你快放我喝口水呗!”快两个月不见的友娣,明显长高不少,已经快比刘惠高了。

可她现在,也才十三岁。

崔老太忽然警觉的问,“崔友娣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偷吃闯祸了,人才不放你回来?”

友娣一拍大腿,她可是比窦娥还冤呐!“我没有,奶你想哪儿去了?那么多好吃的,我早吃腻了,有啥可偷的?”

她在北京,伙食标准可是跟外宾一样的,能缺口吃的?刚去那两天没见过世面,确实稀罕坏了,恨不得见啥都想抓点塞嘴里。可自从被大师傅发现并严厉的批评过一顿后,她再也不敢偷吃了。

再说,也不用偷吃,因为所有食材的份量都是充足的,给外宾准备完后,厨房还剩不老少,大师傅们吃的时候,都会给她多多的留一份,说她年纪小,正在长身体。

“其实,那些大师傅也就刚去的时候看着严厉,啥也不让我碰,可等他们见识过我的刀工后,都爱叫我干活呢!”

农村人,不干活就没吃饭的底气。

有了活干,她吃啥都底气十足!

崔老太被她逗笑了,“少吹吧你,不就会切点土豆丝,看把你能的……”

友娣撅着嘴,“我可不止会切土豆丝,奶你等着。”她跑地窖里,抱出来一个大萝卜,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套锃亮的,银光闪闪的刀具,也不让大家看,背过身去,在萝卜上“刷刷刷”的,大家只听见不绝于耳的萝卜脆响。

五分钟后,她转过身来,“奶你看。”

“呀!是花儿!”

“花儿!我姐会雕花嘞!”

“我姐用大萝卜雕花啦!”

幺妹激动得险些破音,一颗普普通通的白萝卜,居然在友娣的巧手下,变成了一丛富丽堂皇的牡丹花!跟她生日蛋糕上的一模一样,要是再上点色,那就是真花啦!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妈妈教的那两个成语,“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春芽也跟着“惟妙惟肖”的叫,姐妹几个兴奋疯了。别的切土豆丝细如线啥的她们不管,也不在乎,可雕花这可是仙女才有的本事呀!几个围在友娣周围,“姐姐你教教我呗。”

崔友娣得意的挺挺胸膛,“这可不好学,我学了好几天呢。”最关键是刀具也得好使,她这套可是国宴大师送的,好钢锻造,值不少钱呢!

“好几天呀……哦,那……”幺妹和春芽对视一眼,好几天那是好久好久的啦,她们不学了叭,以后就让姐姐雕给她们看。

“啥?你几天就学会了?”崔老太难以置信。

“这有啥,我还会雕龙凤呢,奶。”她在北京,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萝卜给她练手呢,“仇师傅还教我雕小动物呢,我给妹雕只小兔子吧?”

“小!兔!子!”幺妹高兴得破音啦!

下一秒,一只灰色的小家伙,手脚并用的跑到她跟前,抱住她的腿,“吱吱吱——”

“哪儿来的兔子?”友娣双眼冒光,“仇师傅教过我做麻辣兔子,奶我给你做吧,特别下饭!”

小兔子:“??”怕了怕了,溜之大吉!

自从栗子树被挖回来后,崔家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在山上吃不饱的小兔子不请自来了,整天赖在崔家不愿走,还会跟大白鹅抢食吃,抢不过就龇牙咧嘴,跟大白鹅对着干,随时一副“小爷要掐架”的架势。

“姐姐别吓我们小兔子,它的我的救命恩人呐。”

友娣当她开玩笑,也没细问,而是说起她在北京的事情。原来,自从展示过她的刀工后,里头一位姓仇(qiu音同球)的国宴大师就看上她了。友娣跟崔家其他姐妹都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有利,所以她顺着杆子往上爬,每天给他做这做那,送这送那,她也没钱,买不起东西,可她会用厨房里的边角料做东西。

小东小西,也就动动手的事儿,可仇师傅却觉着她非常有心,很快她就成功的拜他为师,还留下他的住址和电话,约定好以后有时间就给师傅打电话,写信。

当然,仇师傅还说了,既已拜入他门下,就不能荒废了厨艺,她必须勤加练习,每个月给他通一次电话汇报练习情况,寒暑假还要去北京一个月,跟师学艺,不能砸了他国宴大师的招牌。

“好呀好呀!姐姐以后都能去北京过寒暑假咯!”幺妹比谁都高兴。

可友娣却有点害怕,她小心翼翼看着奶奶的脸色,“奶,我……我也不想花家里的钱,可……可仇师傅说了,我要能在他手底下出师的话,以后会推荐我去人民会堂工作……”

见识过首都的繁华后,她的心啊,早就不可能安于现状了。其实,在北京的时候一天二十四小时她有十八个小时都在打帮手和学习,什么万里长城,什么故宫什么博物馆,她压根没时间去玩儿。

饶是如此,可她还是想去首都,哪怕只是去工作,去学习,她也想去,疯狂的想去!

可家里的经济条件她也知道,光北京一趟来回的火车票就得花去全家一年大半的收入,寒暑假各一次,老崔家这一年的公帐上就不剩一分钱了。

她要是去,就是自私,不顾大家庭死活,不顾几个妹妹还要念书……她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果然,崔老太脸色十分不好看,但她也没发作,“这事等晚上再说,你见到春月没?”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自从听说菲菲的遭遇后,她的心就总是放不下,怕春月报喜不报忧。

“见到啦。”姐妹几个的眼睛立马“唰”的落她脸上。

春月在文工团是真的如鱼得水,跟谁都能混得开,她的男娃娃脾气,在全是女孩的环境里非常受欢迎。而且,学唱歌的嘛,大多数都还是漂亮小姑娘,春月这样黑不溜秋鹅蛋脸丹凤眼的形象,实在跟“漂亮”不搭边。

一个女孩子,只要不漂亮,那她在一堆漂亮女孩里就更容易获得好的人缘。

崔老太拍着胸脯,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那她长高没?”

“高啦,快跟我一样高啦。”春月比她还小一岁,而她在村里同龄女孩中本就算高个子了,跟她一样高,那得长多快呀!

幺妹“哇哦”叫了一声,“我的姐姐们都好高呀!我也要长高高!”

春芽仰着脑袋都看不见她的头顶,捏紧小拳头,“嗯,我也要长高高。”

众人大笑。

春晖心比较细,又问她看见春月的时候,春月开不开心?穿着什么衣服,什么鞋子,有没有穿袜子,头发什么样……幸好友娣记性好,要换了别的孩子可就回答不出来了。

幺妹觉着吧,她的春晖姐姐真应该跟徐志刚叔叔一样,去当警察,这一个又一个问题,不明觉厉呀!

“姐姐,你不在的时候,我们过年都没以前热闹呢。”

“对,我们想让姐姐回来。”春芽跟着幺妹说,这可把友娣惹哭了,她一直以为因为自己贪吃,是整个家里最不受欢迎最没存在感的人,谁知道大家居然都这么想她。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眼泪,轻轻捏着幺妹肉嘟嘟的双颊,“我也想你们呀。”

正说着,下地的大人们回来了,刘惠背上还背着小彩鱼。“友娣回来了?津贴拿到手了吧?我看看发了多少?”

友娣对她的爱财如命早已见惯不怪,撇撇嘴,“你管我多少呢,我奶说了只要我不闯祸就全给我。”她警觉的瞪着她,“妈你可别想打我主意。”

那就是赤裸裸的不信任,赤裸裸的怀疑啊!

刘惠被她戳破心事,下不来台,过去就想揪她耳朵,“害你这死丫头,一个月不回家上哪儿学的牙尖嘴利?你妈关心关心你怎么了?”

还没揪到呢,她自己的耳朵就让小彩鱼狠狠的揪住,“啊啊啊!痛死啦!小阎王爷你又干啥?”

小彩鱼的力气可不是一般孩子的大,她把刘惠的耳朵当成了两个收音机的开关似的,死劲的顺时针扭转,耳朵都快被她扭成麻花了,疼得刘惠嗷嗷叫。

“崔建国你是死人吗?不管管你闺女,她又发什么疯啦!”

“春苗你聋了还是瞎了?”

“友娣友娣,快把你妹的手拿开,妈要疼死啦……”

大家:“……”

反正,没人理她。自从吃食卖不了后,崔建国又被她压了一头,男人挣不来钱是没底气的,自然也不好再理直气壮的揍她,崔老太也懒得跟她费口舌,小彩鱼居然成了全家唯一能治她的人。

嗯,几个孩子私下给小彩鱼取了个外号——“大伯娘克星”。

只要有小彩鱼在的地方,她就轻狂不起来。这不,两只肉做的耳朵被她扭的发红发紫,就快血脉不通的时候,刘惠已经没有力气骂友娣了,她现在啊,骂自个儿!

自个儿这肚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呀,生啥不好,就是生只小猪小鸡也好啊,怎么偏偏生了个小阎王爷!

大家说笑着,开心极了。黄柔也没想到,只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友娣居然长进这么大,像个小大人懂事不说,还知道上进了。坐上“国宴大师”这艘船,她以后只要能出师,哪怕是中规中矩毫无亮点,也会有个好前程。

更何况,她相信这么聪明的孩子不可能在厨艺这一途上“中规中矩”“平平无奇”。

“谢谢四婶和幺妹,要不是你们去找自行车票的失主,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她郑重其事的道谢。

得,刘惠和王二妹的脸愈发挂不住了。

当初闹着不让还回去的,可不就是她们俩嘛?如果黄柔真依了她们,自行车她们是得到了,还省下两百块钱,可友娣就不会有这样的机缘。

“所以啊,这就是做人,得脚踏实地,不能贪小便宜。”崔老太一锤定音,也不让她们挂不住,转而说起以后友娣想去北京学习的事来。

大家既高兴,又有点不是滋味。能拜入国宴大师门下,这是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荣耀呢,可每个月打电话也不便宜啊,如果要让她练习,那以后家里的食材不也得新鲜?不也得鸡鸭鱼肉的常备?这不是造钱是啥?更别说寒暑假上北京,光火车票就让全家回到解放前,去了还得要住宿吧?要伙食费吧?万一那啥国宴大师要让她交学费咋办?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是要花钱?

包括崔老太,也沉默了。

她得一碗水端平呐,各房交钱给她是用来公共开支的,光一个孩子就花光全部,其他几家还怎么活?其他孙女不读书了?

崔建国和刘惠苦着脸,不说话。

王二妹看看崔建党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娘,这会不会……北京也太远了吧?一个小丫头,山高水远的我相信大哥大嫂也不放心,要不就在附近问问,有那会做菜的师傅,让她跟着学学?我让我姐姐姐夫也问问?”

年前之所以同意她去,那是因为不用出一分学费,火车票伙食费都是国家提供,还给她发津贴。

可现在?

林巧针看了看大家,低着头看手指上的针眼,一个个黑黑的,上次结的痂还没好,这又挨了无数针。可现在包包好卖,她们不努力不行,家里这么多孩子还要念书呢。

她这么不分日夜的苦熬,弄得双手全是针眼,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春芽。她就想让自己的芽儿也跟幺妹一样,能去城里上学,能跟幺妹一起长大,幺妹有的,她也想让芽儿有。

她跟崔建军“努力”这么多年没个动静,两口子都早已想通了,可能真是没有子嗣缘。如果只有芽儿这一个孩子,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不愿意把本该属于芽儿的资源让别人抢先占有。

这不是她自私,相反,她想要的是公平。

谁都能看出来,大哥大嫂在金钱这一块上,对整个家的贡献是最小的,可他们孩子却是最多的。相反,她和崔建军贡献最大,可却只有一个孩子……如果能把所有公共财产分成七份的话,她也就忍了。

谁让她自个儿再生不出别的孩子呢?

可友娣现在想要把七份全搂进自个儿怀里,芽儿啥也没了,她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可她不会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来表示不同意。

见此,崔老太还有啥不明白的?她轻轻的叹口气,“行吧,今儿也晚了,早点休息。”

友娣红着眼圈,“嗯”一声回了西屋。看着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屋顶房梁,潮湿的汗腻腻的被褥,还有整个屋里若有似无的小孩尿臊气,她心里更难过了。

泪水从眼角无声的滑落,她太难过了。

如果没见识过大都市的繁华,她觉着自己的生活挺好的,比村里所有同龄人都吃得好穿得好,她可以想着法儿的给自己弄好吃的,家里姐妹们都崇拜她,佩服她。

她真是享受这样的生活。

可自从见过北京,见过首都的大世面,她觉着外面的世界是她意料之外的先进,干净,友善……一切形容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北京身上。

可奈何家里穷啊,在牛屎沟首屈一指的家庭,放到北京去,那真是贫民窟的底层都不如。

因为穷,她知道自己不能自私,不能不顾其他姐妹死活,不能让所有人为她的前途买单。

可是,北京,又像一个梦,一个理想,在召唤着她。不不不,她很快的摇头,北京不是她的理想,北京的仇师傅,能带她走上国宴大师之道的人,能让她获得无限尊敬与荣耀的那份职业,才是她的理想。

哪怕是四婶,也不知道“国宴大师”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不是幺妹春芽那样的小孩子了,吃饱穿暖不再是她的追求,她想要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她,敬佩她,而不是把她当偷嘴好吃的,毫无存在感的崔家丫头。

她知道,自己没有春苗姐姐会读书,没有春晖懂得多识大体,没有春月会唱歌能进文工团,更没有幺妹的满身福气,也没有春芽那样全副身心投在她身上的爹娘……她有的,只是这点点少得可怜的厨艺天赋。

她想牢牢抓住这份天赋,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哪怕这条路上布满坎坷,有无数的坑坑洼洼,甚至还有豺狼虎豹,可她就是想走。

明人不说暗话,她想当国宴大师!

崔建国闷闷的抽了口旱烟,“友娣啊,咱还是脚踏实地,好好上学,将来高中毕业,求求你四婶,给你找进厂里当纺织工人……这,这也是多少人求不来的。”

在这个农村男人心里,能进城当工人,就是最光荣的职业,最光明的前途了。而且,他也在为此做准备,他计划以后把手里的钱以后都交给黄柔,让黄柔帮忙走关系,将三个闺女都拖出农门,吃公家饭去。

友娣吸了吸鼻子,带着哭音,“嗯。”

她真的不能自私。

刘惠把“小阎王爷”哄睡,也叹息道:“学不成就算了,我知道你也不是真心想学,只不过是想去北京吧?那大城市让你看花了眼……”

黑漆漆的夜里,友娣拿眼睛瞪着她,一字一句的说:“我就是想学。”就是想当国宴大师。

“害,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不知道?要想学,哪儿不能学?不就是做个菜嘛,还得千里迢迢跑北京去?不就是被花花世界……哎哟!”

睡着的小彩鱼又给她腿上狠狠踹了一脚,要不是小丫头呼吸平稳没睁眼,她都得怀疑她就是故意的!

友娣气呼呼的鼓着双颊,“妈你别烦我行不行?”她真是懒得跟她多说一个字。

刘惠嘴上骂骂咧咧,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哪怕闺女真的只是想去看花花世界,她这当妈的没能力送她去,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整个西屋,沉闷的,熬着。

小耳房里,幺妹自个儿擦干净脚上的水气,自个儿端着洗脚水颤巍巍的走到院里,泼到两棵光秃秃的栗子树下,“栗子树姐姐,你们不要嫌弃,我的脚脚不臭的哟!”

栗子树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臭也不怕,反正我们又闻不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喝了小胖妞的洗脚水,她们发芽的时间比往年早了许多呢。

翡翠兰清高,牛卵树深沉,它们来了后,整个院里多了不知多少欢声笑语,连带着这俩家伙也开朗起来,幺妹可开心啦。

她趿着妈妈的大拖鞋,站在树下跟它们聊了会儿天,终于困不住打个哈欠,哒哒哒的回房了。黄柔跟婆婆说了会儿话,她也是心事重重的回到耳房,小丫头已经抱着被子睡得呼呼的。

过完年,红星县的天气开始热起来,她的线衣线裤已经穿不住了,撸起来露出圆滚滚白净净的肚皮,一起一伏的。

黄柔看着就想摸摸,“小丫头呀,就不能少吃点儿?要是让你跟友娣一样去学厨师,那你绝对得把人家饭店吃垮。”

“我不会吃垮别人哒,我也不想学厨师哟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醒了,一本正经的说。

“哦?那你想学什么,或者想做什么呀将来?”

幺妹看向墙上的报纸,大声的说:“我想当写字大师!”

“什么写字大师?”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嗯,就是徐叔叔让我做的那样,可以帮人认字儿,帮助满银叔叔那样的人,还可以学别人写字儿。”

黄柔愣了,她以为这么大的孩子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的,可她闺女居然能说得这么清楚,这么清晰。她想了想,那样的职业,说行为痕迹分析专家吧,又没那么广,说书画鉴定师吧,好像又不是那么狭隘……“应该是叫笔迹鉴定专家。”

一个人的笔迹就跟他的血液、DNA、指纹、虹膜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很难复制和改变……除了幺妹。她能随时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能随时复制任何人的笔迹,黄柔不相信,曾到图书馆借了一本王羲之和米芾的影印版字帖,让她照着练习。

王羲之的行楷也就罢了,本就自成一派,古往今来模仿他的不要太多,可米芾那样博采众长善于模仿别人以假乱真的字体,她居然也能写得一模一样!

不害臊的说,如果要制作书法赝品,她闺女绝对是第一人选,别人模仿的是“形”,她却能“形”“神”兼备,绝对是能以假乱真的。

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她可不希望小丫头有开发这项技能的一天。

“对对对,妈妈你实在是太太太聪明啦,我就是想做笔,迹,鉴,定,专,家哦。”幺妹得意极了,故意一字一句的强调着,把两条腿竖起来搭在墙上,一下一下的左右变换着,蹬着玩儿。

黄柔哭笑不得,捏捏她的脸,“那可是会很辛苦的哟,得考公安大学才行,不止文化课要好,身体素质也不能拖后腿。”

“公安大学?是能当徐叔叔那样威风的警察吗?那我是不是能有枪?能开小汽车?”她双眼冒光。

“也不是,警察也有不用配枪的,做文职的。”

幺妹“哦”一声,显然是不满意。

“傻丫头,配枪就得出外勤,多危险呀,妈妈不能让你去冒险。”

幺妹听着,想了想,忽然回嘴道:“那妈妈你不能保护我一辈子呀,等我长大换我来保护你,你就可以开开心心的跟叔叔在一起啦。”

黄柔眼眶发酸,自从历险归来后,小棉袄这嘴巴,真跟抹了蜜似的。

“你就哄妈妈开心吧。”

“是真哒!”幺妹一个翻身坐起来,“妈妈,我爱你,我想让你做你喜欢做的事,你不喜欢的事咱们就不做,好不好?”

“真的吗?”黄柔愣愣的,这样的道理她懂,可被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来,她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对她来说,这太深奥了。哪怕是胡峻,也只是一知半解。

“真的呀。”她说得太急了,吸了口口水,小声道:“妈妈你看友娣姐姐就不开心,因为她没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如果我是她的妈妈,我就会让她开心。”

“你……”怎么能当友娣的妈妈呢?你把你大伯娘置于何地?

“嘿嘿,当然,我不是呀,所以她多可怜呀。”栗子树已经告诉她了,友娣姐姐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呀,它们还说了,这不是兴趣爱好的事儿,这还关乎尊严。

“妈妈,什么是尊严?”

黄柔又愣了,尊严啊,她也说不清,是一个人成为一个独立个体,并被他人尊重的特性。

对她这个知识分子来说,尊严就是衣服,是不容侵犯的地位和身份!

“去北京学厨师,是友娣姐姐的尊严哦,那当笔迹鉴定专家就是我的尊严。”幺妹大声的,像是在宣誓。

“嘘……别让你大伯娘听见。”这个家里,最想也是最不想让友娣去学的,就是刘惠。

幺妹捂住嘴巴,“喔喔……那妈妈,如果一个人没有了尊严,会怎么样?”

黄柔沉默了。

如果友娣觉着成为国宴大师是她的理想,她的尊严,而在这条路上刚跨出去的第一步就被阻拦了,那以后大概就是浑浑噩噩了吧?就像她刚来到牛屎沟那一年,作为堂堂燕大中文系高材生的她,被人指着鼻子骂她还不如那大字不识的村妇,读书不如养猪,供个大学生不如养头老母猪!

读书人的尊严,知识分子的尊严在那一刻化为乌有。

她像被人剥去衣服的人,她裸奔着,她痛苦着,煎熬着……她跟所有人学种地学养猪,可即使庄稼再好再高产,猪再肥,她依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牛屎沟,她没有尊严。

她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普普通通,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要不是幺妹跟她进城,要不是她因一碗水饺结识了段书记,以及段书记身边的蔡厂长!

而友娣,十三岁的友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日复一日的生产线流水作业?无功无过无能为力的丈夫?

这些女孩们不该这样!

她们,本该拥有更美好,更灿烂的人生!

黄柔躺不住了,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浑身发烫,就像知道能到子弟小学教书的那天晚上,她觉着,她又穿回了衣服,虽然不是她原本的衣服,虽然不合身,可终究是有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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