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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苗的会计系,是财经学校的王牌专业,考上就意味着以后将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财务工作。现在哪个单位不是财务人员最吃香?每月的现金工资都是从会计和出纳的手里点出来的,谁不敬他们三分?

能学这样专业的,家里都有点家底儿。

而她的同班同学里,绝大多数都是城市户口,年纪最大的三十四岁,是广东本地一家大单位的会计,最小的才十五岁,家境优渥的天才少女……春苗在里头,非常普通。

尤其是她一口带有石兰风味的普通话,两坨鲜艳的“高原红”,显得满满的村土气息。

把她安顿好,见过班主任,留下双方联系电话,幺妹一家三口离开学校,黄柔愁眉苦脸。

“妈妈你在担心春苗姐姐吗?”

“嗯。”在大河口,城市和农村没有多大差别,因为大家都穷。可在这儿,城市就是城市,农村就是农村,一条天然的鸿沟横亘在中间。

她怕春苗会接受不了这个巨大的差异,女孩子一旦自卑,各方面就会无形中的矮了别人一截。

幺妹想起那天的幻象,胸有成竹地说:“我姐以后肯定是很有出息的,她手底下要管外国人呢。”

黄柔笑笑,她有大多数这时代知识分子的通病,她不否认中国人的伟大,可跟欧美国家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赶上的,在她有生之年,中国人想要管理外国人?

“小丫头真敢想,咱们中国人肚子还没吃饱呢,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崔绿真晃着脑袋躲开妈妈的手,“是真哒。”

顾学章心事重重,也没注意她们说啥,“走吧,孩子大了有自个儿想法,她要是连这点心理落差都处理不好,以后也难堪大用。”

幺妹点头:“嗯呐!”

黄柔哭笑不得,就像他们手里有多大的事业等春苗继承似的。这父女俩,真是越来越像了。

走到公共汽车站,他们要坐的汽车班次很少,等了许久没来,幺妹就提议步行,四处看看。广州城的建筑物跟阳城市区别不大,五六层楼已经算“高楼”了,大马路倒是挺宽的,可也没几辆汽车,最多的还是自行车。

尤其刚下班的点儿,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涌出来,像勤劳而忙碌的蚂蚁群一样,幺妹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爸爸,和“蚂蚁”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

春苗的学校位于广州最热闹的地方,周围百货商店多,菜市场也多,买菜的人更多,有的菜摊子直接摆到了市场门口。

“卖鱼哒!”幺妹嗅了嗅鼻子,晃晃妈妈的手。

菜市场门口摆着一对竹箩筐,看服装不是市场内统一工装袖套,估摸着是私人来卖的。黄柔大为吃惊,摆摊设点这么大胆的吗?

下一秒,幺妹已经拽着他们走过去了。

小地精长这么大,真没吃过几次鱼,两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石兰省是高原内陆省份,湖啊海的基本没有,河里的小鱼小虾还不够半大孩子捞的,崔家多亏有小彩鱼和春晖,不然还真没机会吃上。

大河口国营菜市场?对不起,那儿只供应猪牛羊。

她馋兮兮的咽口口水,软糯糯的说:“妈妈,鱼诶……”

黄柔受不了,心都化了,走过去发现一条三四斤的大鱼居然只要七八角钱,约等于两毛钱一斤

黄柔心动了,这样的鱼价,哪怕做一桌全鱼宴也才几块钱!

“这是什么呀伯伯?”小地精忽然发现,在鱼筐子后面还有个掉了漆的搪瓷盆,里头是半盆青黑色的东西,有拇指那么粗,中指那么长。

顾学章笑道:“这不是虾爬子嘛,只是咱们大河口的没这么大。”

可不是,牛屎沟坝塘里也有,可那是火红色的,而且特别特别小的时候就让人逮了,以至于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成年虾爬子什么样。

怎么办,虾爬子小地精也想吃!

超想吃!

“妈妈,爸爸,书上说鱼虾含有丰富的优质蛋白,对小孩大脑和身体发育特别好诶……”

两口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黄柔点点她俏生生的小鼻子,“没锅怎么做呀,又带不回大河口。”

幺妹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那儿,妈妈那儿有食堂,咱们去点鱼吃叭,点五斤,再点五斤虾爬子,我能吃完,保证不浪费!”

大人们哪还有不同意的?挣钱就是给她花的,出来一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那还有啥意思。一家三口抬头挺胸走进不远处的食堂,可惜这点儿人太多,桌子全坐满不说,还有人端着碗站着吃呢!

幺妹踮着脚尖看玻璃橱窗里的菜品,一段段的鱼,一尾尾的鱼,一片片的鱼,红的鱼,黄的鱼,白的鱼……还有通红的大虾爬子……呜呜,她要馋死啦!

人类怎么能这么幸福呀

两个大人看她馋兮兮的简直可怜到家了,忙牵着她出门,哄道:“听话,咱们去前头看看。”

这么大个城市,肯定不止这么一家国营饭店,大河口都有两家呢。

可惜,顺着大马路走啊走,走了好久好久,再遇见的食堂都是这样人满为患。小地精的口水,都快把裙子流湿了。

眼看着已经走离了闹市区,再走就到河边了,顾学章赶紧找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问:“同志你好,请问这附近哪儿有吃饭的地方?”

男人愣了愣,用一口不怎么流利的普通话,指着前方一片矮矮的红砖房说:“那里有工人饭店,不贵。”

谢过年轻人,他们赶紧走过去,又遇到跟他穿一样工作服的年轻人,有的骑车,有的走路,无一例外都很年轻,有几个甚至还顶着卷卷的头发。

幺妹忍不住小声的问:“妈妈妈妈,叔叔也能烫头发吗?”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女人才会烫,而且是尤雯雯那样的女人。

毕竟,这玩意儿既新潮,又有那么点“不务正业”的感觉,整个红星县也就尤雯雯一个人有勇气有地方搞,哪怕是思想非常新潮的静静阿姨,也不敢弄的。

黄柔也非常吃惊,这厂里只要是女人,都烫着一头羊毛卷,男人居然也烫头发?不过,从这样的打扮上可以估计,他们工资应该不低。

烫头可是极端奢侈的消费,没看尤雯雯自从她爸坐牢后就再也没烫过了吗?连一个中层公安干部都顶不住的奢侈消费,这群小年轻居然人手一份?

而且,幺妹还发现,不少工人胳肢窝里居然夹着个皮包,有黑色,棕色,可无一例外,都是长方形的扁扁的,跟她们前几天在百货门市部看见的一模一样。而那几个,可是市委书记家定的,其他人还抢不到的!

幺妹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她好想问问这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们的皮包买作多少钱。

顾学章的吃惊不比老婆少,可他是男人,藏得住,若无其事的找到“工人饭店”,其实也不远,就在工厂门口左手边,里头依然人山人海。

一家三口刚站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去吧没位子坐,不去吧下一家不知又要走几公里,顾学章和幺妹倒是不成问题,可老婆身子骨弱啊。

“老板来了,赶紧坐,楼上有位,小刘给老板带路!”忽然,橱窗里伸出来一个胖乎乎的脑袋。

那是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厨师,手里还拎着一口铁锅,锅里是“滋溜”冒烟的菜,他的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两颗蚕豆那么大,可里头的笑意却很热烈。下一秒,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跑过来,左一声“老板”右一声“老板娘”的把顾家三口迎上二楼。

幺妹全程目瞪口呆。

怎么说她也算跟着爸爸妈妈见过世面的小地精了,吃过的国营食堂不下十家,可从来没有一家这么热情,热情得都让她觉着不对劲。

跟一楼的人山人海比起来,楼上就安静宽松多了,水泥地板上支着四张桌子,其他桌都有人,只有靠窗那张桌子空着。小伙子把他们领过去,迅速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淡黄色的茶水,“老板你们吃什么?”

没想到也是普通话。

“哥哥你们有鱼和虾爬子吗?”

“虾爬子?”小伙子愣了愣,“虾有啊,看你们要吃什么口味。”

“可以做很多种口味吗?”小地精忍不住再次咽了口口水,原谅她是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地精。

“有白灼的,清蒸的,蒜蓉的,麻辣的,龙井的。”

幺妹可怜兮兮的看向爸爸妈妈。黄柔心道,白灼和清蒸差别应该不太大,“那就一份白灼,一份蒜蓉吧。”石兰人爱吃麻辣,可外头的麻辣再好也比不上石兰本地的。

“好的,老板娘看看还要其他菜吗?”

“有鱼吗?”

“有,草鱼鲈鱼鲫鱼江团,清蒸红烧酸菜麻辣糖醋都有。”

幺妹“哇”一声,这品种也太多了吧,她从小到大就只吃过草鱼诶,还是煮汤的,他们居然能有这么多做法?她觉着,友娣姐姐真应该来广州学厨师。

黄柔点了清蒸鲈鱼和酸菜草鱼,三个人吃两鱼两虾,应该是够了,可她觉着闺女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多给她尝尝本地特色,又问还有什么特色菜品。

等小伙子报出长长一串菜名后,崔绿真终于知道广州为啥叫广州了,他们在书城可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呀,连听都没听过。这边的厨师真是太厉害啦!

本事大,又热情。哪像阳城市的,他们走进去都没人理睬的,在这儿花钱,哪怕贵一些,也花得更舒心不是?

不过,她也有点奇怪,“爸爸,这个哥哥为什么叫你们老板,老板娘呀?”

顾学章和黄柔对视一眼,笑道:“怕是这边个体户的口头禅。”

“个体户?”

对,顾三一进门就发现了,饭店虽然叫“工人饭店”,里头吃的也是工人,可菜品繁多,工作人员从上到下非常热情,不可能是“等着客来你爱吃不吃”的国营食堂。更何况他没发现任何人使用粮票,用的都是现钞,包括他们进门,也没人询问付款方式。

虽然,阳城市使用粮票下馆子的也不多了,但几乎每一家食堂都会询问一下……在这儿,用现钞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不是不允许个体户吗,咋……”黄柔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她进门的时候看见食堂右侧挂着个竖牌匾,上面红油漆写着“二十五中皮革厂工人食堂”,跟高氏老字号一样,都是挂靠在集体经济下的。

很明显,这个食堂也是这样的生存模式,只不过不知道皮革厂是不是。

两个大人坐着喝茶,幺妹站起来,走到窗边,视线一览无余地落在旁边的皮革厂里。四周是一片低矮的红砖房,屋顶盖的不是瓦片,也不是水泥浇灌,而是一片片像石头又不像石头的灰白色波浪形物体。中间是一块大约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水泥院子,此时,下班工人走得差不多了,让太阳晒得白晃晃,热辣辣的。

她觉着刺眼,迅速调开视线,发现不远处一条小河边,有几个孩子和女人在洗衣服。

如此,方终于感受到跟大河口差不多的景致。

看来,书上说的没错。中国人居住地的选择,都是依山傍水,没有山至少也要有水,只要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洗衣服做饭牲口饮用的场景,放之全国皆准。

很明显,这里是广州的郊区,附近像二十五中皮革厂这样的厂子还挺多,在她目所能及的范围内,至少有五家。

“爸爸,皮革厂是做什么的呀?”

“皮鞋,皮包,皮箱。”

崔绿真恍然大悟,“怪不得厂里的工人们都拿着皮包呢,在咱们阳城可贵啦,九十块钱一个呢,还烫头发……”这么奢侈的消费,工资得高成啥样?

小地精吐吐舌头,“妈妈,他们厂子效益可真好。”

黄柔笑笑,现在的市三纺也不错,在胡雪峰大刀阔斧的改革和新设备带动下,工人工资翻倍,她们教师工资也涨了不少,可说起用人造革皮包和烫头发,还是没人舍得……“诶等等,你说那样的包多钱一个?”

“九十呀,不过那个售货员可能在乱喊价……但很抢手是真哒,许多人都想买嘞,可惜就是没货。”

黄柔和丈夫、女儿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震惊和某种熟悉的惊喜。

这是一家人这么多年挣外快形成的默契。

于是,等饭菜上桌的时候,顾学章就特意跟小伙子多聊几句,“旁边的皮革厂生意挺好的吧?”

谁知小伙子却摇头,“没刚开起来那几个月好,这一带这样的皮革厂有十几个,拿不到大的订单,生意也不行。”

顾学章非常吃惊,“怎么会拿不到订单?”毕竟,在阳城市,那可是有权有势的人都抢的抢手货呢。

小伙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上来,这才小声道:“国家打击投机倒把,皮革制品带不上火车,倒爷不敢来。”

顾学章这才想起来,三个月前国家商务部确实是发布了十五条禁项,其中就包括禁止以私人名义倒卖皮革制品的跨省流动。这一个个的皮包皮箱和一双双皮鞋,一旦出现在长途汽车站火车站,很容易被查出来。

这年代的倒爷,要能拿到公家证明和介绍信,那还叫倒爷吗?他们最缺的就是一个合法身份!

顾学章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二十五中厂的产量如何?”

“产量大着呢!他们设备先进,一个小时能产三百平的皮革,可有时候一天也卖不出三百平的箱包,可不就滞销了嘛,现在库房里堆成山的都是箱包。”

小伙子干脆坐另一条空闲的长凳上,小声道:“老板我知道你们就是来买包的,这几个月北边来的老板很多,很多听了我主意的,都满载而归。”

幺妹一愣,剥虾的手顿住,“哥哥有什么主意呀?”

“很简单,老板你们就弄个公家证明来,供销社和百货公司的采购证明,现在北边只要花点钱就能打,到时候想买多少是多少。”

“老板认识你们当地的采购人员最好,如果不认识,我也有办法,你就去……”他顿住,不说了。

顾学章知道,这些故意放消息给来往倒爷的人,都不是光靠饭店死工资生活的,在这种时候,信息就是金钱。山南海北来的倒爷们,带着大半辈子身家,来都来了,不可能再空手回去不是?

势必要铤而走险弄点货回去的。

顾学章不说话,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壹圆”的钞票,放桌子上。

小伙子眼睛一亮,“老板一看就是爽快人,别人我都不告诉,你去那边,有个春花商行,只要说您是哪个省哪个市的,自有人给您办理妥当。”

顾学章了然的点点头,“多钱?”

“看数量,数量多的就多点。”小伙子把钱揣好,谢了又谢,下楼去了。

可顾学章的脸色却一点儿也不好看,他的筷子,轻轻地在清蒸鲈鱼上碰了下又放下。黄柔给他盛了碗饭,温声道:“快吃饭吧。”

这边的鱼更肥美,也更鲜嫩,清蒸和白灼最大程度的保留了食物的原香原味,吃起来特别嫩。尤其那鲈鱼,蘸着豆豉酱油吃,更是鲜美到家了!

崔绿真一个人吃了一筷又一筷,吃完一面又翻个身,吃背面。偶尔还剥两只肥肥的大虾,妈妈碗里放一只,自己吃一只,蘸着一种叫“芥茉”的东西,辣得一面吐舌头,一面停不下来。

“好好吃呀爸爸,你尝点儿。”她夹起一块嫩嫩的鱼肚子肉,蘸点豆豉酱油,放到顾学章碗里。

顾学章臭臭的脸色这才好点,“你快吃吧,喜欢就再来一条。”

“真的吗?哇哦!好好吃呀!”崔绿真一视同仁,给妈妈也夹了一块好肉,这样美味的鱼她还能再吃三条,哦不,五条!小地精的食量可不是盖的哟!

顾学章这人,怎么说呢,当兵当久了,在刘向前和罗德胜看来,有时候有点“榆木疙瘩”了。毕竟,开点假证明就能把东西带上火车,又不是啥大事儿,伤害不到谁的利益,最关键是能挣钱啊!

可在他这儿,开假证明伤害的是国家,是国家单位的公信力!只要花钱,谁都能开到这样的“采购证明”,那真正负责采购的,譬如物资局供销社百货公司,以后他们再出去采购,关乎民生的紧缺物资被人提前采购了,还如何保证民众生活?

譬如冬天的棉花,这是救命的。

譬如汽油柴油,这在某些时候也是救命,甚至关乎国家安全的物资。

“爸爸,这样的事儿咱们不干。”小地精给他剥了只大虾,气呼呼的说:“咱们不能弄虚作假,大不了就不挣这点钱呗。”

在她心里,他们家已经有三套房子,有好多存款,还有好多好多的金镯子没卖出去,已经比好多人家有钱了,但凡她想要想吃的,爸妈都会满足她。

何为“娇养”?就是欲望得到满足后的闲适。

她现在大部分时候就是这样的状态,所以,在她看来,弄虚作假不止犯法,还违背良心,不值得做。

三口人这么一想,也是,气归气,但拿这些人确实没法子,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不同流合污而已。吃完剩下的鱼,外头太阳更大了,他们决定再坐一会儿,靠窗还挺凉快的。

河上有微风袭来,带着股工业区特有的皮革味,居然不觉着刺鼻,而是舒服。

按计划,下午再去逛逛,晚上叫春苗出来吃顿饭,他们就去火车站买票,尽量买明早的,晚上还能在系统招待所舒舒服服的住一晚。

休息一会儿,楼底下没了刚来时的喧嚣,楼上也只有最后一桌人的时候,他们终于下楼了。炒菜的大师傅正坐在藤椅上喝茶水,见他们下来赶紧站起来,笑哈哈的打招呼:“老板吃好了?吃好下次再来啊,老板生意兴隆发大财。”

可顾家三口却没了一开始的欣喜,这样的阿谀奉承背地里也是教人弄虚作假。幺妹走在最前面,忽然指着旁边皮革厂大门道:“妈妈老爷爷怎么了呀?”

那儿,有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正跪在地上拍门。原先还敞开着的大铁门,现在关得严丝合缝。老人脚边还有两个磕磕碰碰掉了很多漆的搪瓷饭盒,不知道是没洗过还是怎么回事,黑黑的东西盖了半个指甲盖厚。

还有几只绿头苍蝇飞来飞去。

饭店老板立马嫌弃的皱眉,大声道:“别理他,发神经呢,人家都说让他别来了,他还一个人颠颠的跑来,私人厂子没有国家兜底,谁管你死活啊。”

幺妹听得云里雾里,她忽然更加不喜欢这个老板了。这位老爷爷除了拍厂门,没哭没闹,也没污染环境,没有影响到他做生意,这样说人家不公平。

她哒哒哒跑出去,弯下腰,很温柔的问:“老爷爷你要进去吗?我帮你叫人叭。”

她的嗓门可是很大的,里头的人就是睡觉也能让她叫醒。

可刚要开口,耳边突然想起一把叹气声,“唉,可怜啊,白白被人抢了技术,儿子也死了,以后可怎么办呀?”

幺妹回头,原来是一丛艾草在说话,这种艾草在这边很多见,跟大河口的不一样,似乎是气味更浓,叶片纹理也更粗糙。

“小姑娘别管他,这人是附近的叫花子,经常来讨吃讨喝,他以前是厂里工人,老板承包厂子给了他三个月工资补偿,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平时来讨饭也会给点,两个月前他儿子摔死了,偏要厂里赔钱,厂里自然……这不就赖这儿了,天天来呢。”胖师傅用小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剔着牙。

幺妹回头,看向爸爸妈妈。

黄柔点点头,小姑娘这才又问老人:“老爷爷你是肚子饿吗?吃一碗面怎么样?”

老者艰难的转向她,气若游丝的点点头。

于是,黄柔掏钱,让大师傅下一面软和面条来,清淡些,有搜的话多加点,她会加钱。

胖师傅咂吧咂吧嘴,用本地话念叨一句:“外地仔烂好人,看你能请他吃几顿。”

当然,顾家三口都听不懂,幺妹把老人搀扶起来,带他到饭店坐。刚才负责接待他们的小伙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嫌弃的说:“弄门口去,这儿让他坐过谁还坐啊?”

幺妹气不过,他们花了钱的,这部分钱包含三个部分:食物费用,座位费用和服务费用,又不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占用他们位子,现在一个客人也没有,凭什么不让坐?

好在胖师傅探出头来,用本地话说道:“小刘没你事。”

“也是个可怜的,快让他进来吧。”

老人站起来,大家这才发现他身体挺灵活,身形中等,不算特别瘦,十个手指又粗又长,跟他的身高不大成比例。

“谢谢你们。”老人口齿清楚,只是饿得厉害,力气不太足的样子。

顾学章忽然插口道:“大叔是湖南的吗?”

老者一愣,“是,也不是。”歇了一口气,他激动地问:“你,你们是石兰的?”

他听三口用家乡话聊天听出来的。

原来,老人名叫黄永贵,老家也是石兰的,好巧不巧,居然还是阳城市人,真正的老乡!可惜内战时期被国民党抓壮丁,后来因为年纪小,受不了残酷的军旅生涯,跟几个湖南籍战友一起跑了。他怕拖累父母家人,也不敢回阳城,就在湖南躲了几年,解放战争胜利后,他才在湖南娶了老婆生了儿子。

因为勤学好问能吃苦,跟着几个湖南“同乡”早早的跑到广州来,进了二十五中皮革厂,在生产线上一待就是二十七八年。但因为他的“壮丁”历史,文革时虽没被批斗,可上升途径也断了,他带出来的几百个徒弟都要么成了车间负责人,要么当上厂领导,只有他还是待在生产线。

去年,皮革厂产量大减,生意凋零,二十五中不想再要这个包袱,承包给了私人。许多工人都被迫失业,唯有他,因为技术够硬,新进的设备还需要他的调试,一直待到新招的年轻工人全被他带上路,设备正常运转后,新厂把他也裁了。

黄永贵咽不下这口气,找厂里要说法。他都干快三十年了,马上就能领退休工资,凭什么说辞退就辞退?

可新老板给了他三个月工资就不愿再见他,说前三十年他不是为他工作的,不应该他来开退休工资。他也曾到二十五中闹过,学校说这是承包出去的,不归他们管。他到市区劳动局讨说法,人家拿他壮丁生涯说事儿,况且当时老厂倒闭的时候放出去的工人都有了安置工作,他不愿走自然就没有……

无论找哪个部门,当官的都有说法搪塞他。

黄永贵伤心的不止是即将到手的退休工资泡汤,还有儿子的婚事。因为他那段不光彩的经历,在又红又专的年代,儿子成了说亲困难户,好闺女都看不上他。好容易遇到个不追究父辈历史的,他又失业,原本指望可以用退休工资帮补一下的准亲家,也把婚事给退了。

黄永贵可怜的儿子,在伤心欲绝时喝醉酒,从半山坡摔到公路上,摔死了。

从此,黄永贵就成了孤家寡人,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管他,天黑没灯,下雨也没伞,哪怕饿死街头也不会有人给他收尸了。

崔绿真难过得红了眼圈,“黄爷爷你别难过。”

目前来说,国营企业虽然工资低,可国家会负责,里头的工人至少大半辈子是不用担心丢饭碗的,哪怕承包出去,也会给工人找出路。而个体户呢?他们只会考虑经济效益。

小地精想起人日和参考消息上的社论,觉着改不改革怎么改革真是个大问题!她现在能理解爸爸每当看见“改革”两个字时的纠结与头痛了,这个事一旦掌握不好“度”,很可能全盘皆崩。

而一个有机的,有序的社会,是由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组合起来的,无论哪一个阶层崩盘,都会给社会带来塌方式的打击。

难怪中央领导人们会对改革话题探讨这么久这么激烈呢,小地精纠结的叹口气,唉!

老人用苍老的手背抹了抹眼泪,大口大口的嗦面条,幺妹怕他不够吃,又给加了一碗。

吃完老人感谢过他们,想要继续出门,可外头太阳太大,幺妹担心他中暑,忙道:“爷爷你在这儿坐会儿,等太阳下山再出去。”

胖师傅听见,撇撇嘴。

幺妹看见,知道他们一旦离开,老板说不定又把老爷爷赶走了,遂问道:“老爷爷那你要去哪儿?我们送你回家吧。”

黄柔两口子也是这么想的,顺路再给老人买点儿粮食清油肉菜和常用药,毕竟老乡一场,流落在外,帮扶一把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不缺这点钱,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教育闺女,让她一辈子做个善良的,宽容的人。

谁知,黄永贵却摇摇头。

“他的房子啊,早让厂里收回去了,现在只能住天桥下,再找不着去处就要当盲流处置了。”胖师傅插嘴道。

顾学章一愣,“那你的户口呢?”

那是集体户,房子也是厂里职工房,从他决定留下帮新老板的那一刻开始,户口和房子都没了。可怜当时的他还以为留下能再工作几年,替儿子减轻负担。

唉!

小地精再次叹气。

没一会儿,下中班的工人出来吃东西,老板就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看他们,四个人只好离开饭店。

老人不想为难他们,也拒绝他们的现金帮助,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带着他脏兮兮的饭盒,又准备讨饭去了。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爷爷你等一下。”幺妹跑上去,把他们住的招待所地址和名称告诉他,“我们还在广州待一天,爷爷如果有困难的话就去这儿找我们,我爸爸叫顾学章。”

老人感激的点点头,扶着墙走了。

小地精长长的舒口气,似乎给他地址她心里就能舒服一点。黄柔不忍她继续沉迷在负面情绪里,摸摸她的小辫子,“不是要去逛逛吗?正好给奶奶带点礼物回去哦。”

一家三口重新走回闹市区的百货商店。

看到许多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小地精的心情很快转回来,反正爸妈允许,她就给奶奶挑了一罐人参麦乳精补身体,一顶洋气的带花朵的大檐帽,像英国皇家女王戴的那样,还是最洋气的紫色……嗯,奶奶戴上去能遮住白头发,肯定特别漂亮!

爷爷爱抽旱烟,那就一只雕花的带有南洋异域风情的烟枪,顾家爷爷奶奶也各挑了两样符合他们喜好的礼物。崔家三个伯伯伯娘则是每人一件新潮的的确良衬衣,顾二伯和丽华伯娘则是同等价位的围巾和纸烟。

对了,还有静静阿姨,姨妈和满银叔叔,她给买了三双皮鞋,虽然贵,但这是第一次送他们礼物,小地精眼睛也不眨。

春芽,小彩鱼,高玉强和王玉明,比她小,那就每人一套玩具吧。还有她最喜欢的胡峻哥哥已经上学去啦,那就给菲菲买一双漂亮的舞鞋,丽芝一条珍珠项链。

两个大人不反对,就看着她自个儿做决定,自个儿挑,负责付钱就行。

他们的闺女,才十一岁的小丫头,居然就会挑礼物啦!

还挑得挺有道理,把所有人都照顾到了。

顾三揉揉她脑袋,“那你的呢?”

“我不需要礼物呀,我已经自己来过广州啦,见过姐姐的学校,吃过好吃的鱼虾,见过化学老师伯伯,还帮助过老爷爷……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一板一眼的,说得两个大人眼窝发热。

闺女咋就这么懂事呀?

当然,越是懂事他们越不可能亏待她,大手一挥,一条漂亮的公主裙,一套中国队运动服,一双小皮鞋和白球鞋……反倒是两个大人,啥也没买。

小丫头爱吃鱼虾,鲜活的带不回去,那就买几斤咸鱼干货吧。估摸春苗放学了,他们带着几大包东西来到学校门口,接她去不远处的国营食堂吃顿好的,把接下来的事安顿好,说一会儿知心话,太阳就落山了。

与黄柔预料的不一样,春苗对新学校和新同学适应得挺好,一直说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请回去转告家里人,她一定能读出个名堂来。

真是个有志气的大姑娘喂!

小地精爱死了姐姐,她愈发确定,春苗姐姐以后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大人物,能把大公司管理好的人物!

双方依依惜别,照顾黄柔脚疼走不动路,他们就不去买火车票了,明天早点退房,能买到几点算几点。顾三扛着胀鼓鼓的大包,带她们挤上公共汽车。

可惜这年代也没有出租车什么的,他们真是拿着钱也找不到车打。挤到招待所的时候,三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满脸红光,汗津津的。

不放心幺妹一个人住,黄柔过来跟她一个房间,趁她洗澡的工夫,两口子开始算账。

这几天可真是挥金如土啊,四个人的车费虽然是崔老太给的,可他们哪能要老人的钱?光来回车费就是一千多,再加给春苗置办生活物品,买礼物,吃吃喝喝,住招待所……嗯,零零碎碎花出去两千块。

两千块,放普通工薪家庭可是好几年的收入,所以这年代几乎没有家庭送孩子上大学。不是不想,而是车旅成本太高了,光一个读书娃就要好几百的车费,像他们这样拖家带口来的,可真是土豪了!

黄柔叹口气,食品厂的分红就这么花光光了,他们上市区买房的计划又要无限期顺延,想想可真是头疼呀。

趁闺女不在,顾学章搂着她亲了一口,“别愁,大不了咱们把县城的房子卖掉。”这几年又涨价了,涨到小两万一套,全卖出去就能好好上市里买一套,何乐而不为?

黄柔也开始松动了。

她想的是,供销社的房子这两年还有竞争优势,过几年肯定比不过新盖的楼房,升值空间有限。况且,小县城没啥好的就业岗位,厂矿也开不起来,发展前途肯定比不过市区,人有条件的都搬去市区了,红星县大有被大河口架空的趋势。

早出手早好,不能再拖了。

正想着,忽然,房间门被人敲响了。

两口子一愣,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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