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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者的顾学章,既有同龄人没有的冲劲,又有年轻人缺乏的沉稳与“老谋深算”,没几天,省里批示下来了:同意他组建阳城市油气公司,没人可以从省石油公司调……当然,他是不会要省里的人的。
为啥?
当年那不送礼就办不成事的总经理还在呢,这么多年依然屹立不倒就说明这个系统的腐败堕落达到什么程度了,这样的蛀虫要是在阳城,十个八个都早让他卸了。
新公司的负责人是他指派的物资局二把手,就是当年给他当秘书的小伙子,现在也才三十五六,精力充沛,敢闯敢干。又从市里各部门抽调几名他早就看好的作风优良、负责担当的人协助,统筹组建事宜。
这不,外头又在传,这位“不自量力”得市委书记用人只用自己的娣系,还是娣系里的年轻人,大家戏称一名干部在阳城市一旦过了四十岁,在顾学章这儿就没政治前途了。
当然,这只是一小撮人的非议,更多的则是对他的钦佩,他的铁面无私,他的两袖清风,都是为了老百姓能得到更好的生活,这是让其他人羡慕的魄力!
顾学章可没时间,也没心思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他想起闺女送出去的蔡明亮和张秋萍,受到启发后连夜让油气公司的人来,安排他们准备一下,兵分三路,一路去四川,一路去贵州,不惜花重金聘请有高原地带开采油气经验的一线工人和工程师,哪怕人家不愿来,只是来一个月两个月也行。
另一路则去几个全国有名的石油学校,大四学生不是准备实习了嘛,就招一批大学生来,能吃苦的,负责任的,干得好毕业就能留下。他们单位跟全国有名的几大油田比起来确实是名不见经传,主动愿意来的没几个,但至少拼拼凑凑筛选一番,带回来四十多人。
对于一个公司来说,这点人数太少了。
恰在此时,牛屎沟听说消息的村民都来了,上顾家打听啥时候能开采石油,他们也能去帮忙……当然,包括顾学章在内,谁也没想到,在牛屎沟辖区内开采要给村民补偿的事儿,大家想的都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能有份临时工的工作补贴家用就阿弥陀佛了。
这几年,牛屎沟在黑皮西瓜和荷兰豆的带动下,整个村子人均收入比工人还高,北京工人一年总收入才一千六,他们居然达到了两千块!这简直是不敢想的!
而他们,在摆脱了张爱国的“剥削”和胡作非为后,居然创造了这样一个奇迹!
光凭这一条,顾学章就打心眼里佩服他们,再一次召开千人讨论大会,提出对牛屎沟农民“以工代赔”的建议,与其给他们大笔的一次性赔偿费用,不如给他们安排工作,反正油气公司正缺工人。
几乎是毫无疑议的,他的提议全票通过,大家摩拳擦掌,都在等着看效果。组建阳城市有史以来第一个油气公司,这是具有时代意义的一件事!
因为这么一耽搁,绿真等不及,因为发生一件大事儿,她套在美国股市里的钱更拿不出来了。
1986年1月28日,美国航天飞机“挑战者”号在卡纳维拉尔角升空七十三秒之后迅速解体,七名宇航员全部遇难,堪称人类航天史上悲壮一幕1】……美国股市又血崩了。
田恬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心情愧疚到无以复加。绿真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贷款,正好胡峻的师娘就在银行工作,听胡峻说了对象现在的难处,师娘很感兴趣,当面跟绿真聊了聊,知道她确实是个干实业的优秀民营企业家,现在土地和厂长都在东阳村,跑不了……就算跑了,也还有几十家批发市场在,当即答应给她想办法。
一百万在这年代人眼里是不敢企及的天文数字,可在银行高层的眼里,也就是账上的数字,放着它一分钱没有,可贷出去哪怕一天,那也是有利息的!
拿到贷款那天,绿真高兴得抱着胡峻转圈圈,她居然在北京贷到款啦!她其实去咨询过很多次,对方以她户口不在这儿,乡镇企业注册地在阳城为由,拒贷。
“没想到师娘一出手,这事就成了,胡小峻你师娘这么厉害你怎么不早说啊?”
胡峻摸摸她后脑勺,傻,以前我要说你会接受吗?你可是最骄傲最勇敢的小姑娘啊。
大二的课程比大一又重了不少,因为绿真去过美国,他们系里又多了一项日常——打听美国到底怎么样,外头传闻的自由民主新世界是真的吗?
当然,公安大学的年轻人,心性坚定,羡慕没有,大多数是好奇,当听到绿真客观的转述时,又恨得牙痒痒,“呸,哪儿都有他们!”
为啥这么说,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
去年,有一对美国人,沃伦夫妇,申请对长江进行首次漂流。这是一对有丰富漂流经验,有齐全的漂流设备和资金的美国人,美国媒体将他们漂流长江的计划称为“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2】。
漂流是一项极限运动,本来知道的人不多,真正称得上“爱好”的更加少之又少,可这并不代表咱们国家的人干不了!
“中国人的长江,应当由中国人完成首漂!”这句口号曾在各大报纸上喧嚣了几个月,直到说这话的人独自驾着“龙的传人”号橡皮船在金沙江遇难……
9月,《长歌祭壮士》第一次详细记录了他的漂流遇险,刺痛了国人在这年代下特有的敏感的自尊心,这篇重磅报道引得一百多家媒体转载。国人们反问:“龙的传人,难道就只一个尧茂书?”
国人的漂流热情被彻底激发。
准确来说,是爱国主义热潮,空前高涨。所有人都想抢在美国人之前,完成母亲河首漂,前前后后一共组建了无数支漂流队伍,绿真同系的两个男同学也在其中,不过,很不幸的,都没到宜宾就……牺牲了。
怎么说呢,崔绿真作为地精,她是知道河流的险恶的,可她劝再多,没人听啊。
所以,年轻人们现在提起美国人,心里就不痛快。
崔绿真也不例外,甚至因为见得多,她比他们还不痛快,更因为李思齐居然瞒着师傅师娘,私自组队,准备今年五月沱沱河解冻就下水漂流!
崔绿真气都快气死了,她比谁都清楚大自然的力量,美国媒体的“征服”在她看来就是用词不当,不知天高地厚,人类与自然只能和谐共处,谁也别想征服谁,主宰谁。
甚至,在这条母亲河上,人类根本一无所知!
大家爱国情绪高涨她能理解,可她觉着需要量力而行,不能一味的意气用事。沃伦夫妇那是漂流过亚马逊河、尼罗河的,李思齐组的队漂流过啥?就是一群热血运动员,在公园里划划船而已。
绿真每次打电话都会嘱咐他,可以先从小江小河开始,多练几年,等经验和装备上来了,再去长江也不迟。可李思齐就跟中邪了一样,嬉皮笑脸,插科打诨,气得绿真摔电话。
这时候的年轻人们,他们热血,他们冒险,他们热爱祖国,他们勇往直前……他们也让人心疼。
随着五月的临近,绿真做了好几次噩梦,梦见李思齐为首的十八名运动员在上游翻船,被湍急的水流卷到岸边,有时候是虎跳峡,有时候是她在图书馆地理文史资料上也查不到的地方……人们对长江的水文记载太少了。
而让绿真想不通的是,外公和爸爸居然都赞成李思齐的行为,甚至主动拿出二十万给他们从美国买进口的漂流设备,给他们准备保暖御寒的游泳衣、速干衣、救生圈、压缩饼干、医学急救药品。
在崔绿真心里,外公和爸爸都是很正统很古板的政界人士,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保守。
这么保守的老人家,居然主动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不不不,不是一臂之力,是鼎力相助,掏二十万的时候那可是眼睛不带眨的啊!要知道,外公和爸爸,桌上掉粒米都要捡起来吃干净,一套上千的高级西装都舍不得做的人,赞助他们的冒险活动却这么大手笔。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胡峻那么谨慎,心细如发的“老”刑警,居然也说愿意给他们提供救援服务,帮他们对接长江沿岸的搜救队,同时也要贡献出他为数不多的工资……绿真严重怀疑,这几个男人的脑袋瓜是不是秀逗了!
可惜,她环顾一周,没人支持她。
大家都觉着,在这时候快美国人一步是全体国人的心愿和期盼,不止李思齐组队,各个省份的热血男儿们,女儿们,都纷纷组队,准备下水。
体育主管部门压根拦不住这么多偷偷摸摸的自发组织起来的青年,报纸上每天都在呼吁,可没用。崔绿真就像一个傻子似的振臂高呼,没人理她,甚至觉着她胆小怕事不爱国……可真是愁怀她了。
但再怎么愁,工作还是得继续,张秋萍几人结束培训,又在美国买好设备,亲眼看着她们的设备交付,装船,几人才乘飞机回来。绿真正巧去上海有事,就到上海接他们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国人有钱走出国门,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前来旅游、学习,国外航班出口处人山人海,绿真听着广播说他们飞机落地了,赶紧挤过去,站在最前排。
她要好生看看她未来的技术骨干们!
也不知道是人太挤,还是怎么着,绿真的头发被人拉扯了几下,痛得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六七十岁老头儿……脖子上驾着个小孩。
见她回头,小男孩还故意“略略略”吐舌头,绿真满心满眼都是秋萍几人,也没计较。
可没一会儿,头皮一痛,绿真确定,她的头发是被人强行用力拽的,而拽她的人就是小屁孩——他手上还有两根断头发呢。
自己洗头梳头都很小心呵护的头发,居然让他活生生拽下两根来!崔绿真生气了,她回头,看着老人,“爷爷,你们家孩子拽到我头发了。”
老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嘴里叽里咕噜用本地话骂了句啥,熊孩子愈发得意的冲她吐舌头,就差在脸上写“有本事你打我”了。
绿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也算见过很多小孩子的,王玉明汤圆橄榄八斤和八斤弟弟,静静阿姨家的……可像他真的熊而不自知的还是第一次。
她用嘴型说:讨厌鬼。
小孩看出来了,坐老人肩上又踢又闹,用本地话告状,大意是她骂他讨厌鬼,老人果然把白眼一翻,用普通话说:“我看你是个姑娘,清清秀秀,怎么说话这么恶毒,父母没教育过你尊老爱幼?”
绿真本来是不爱跟人吵架的,从小到大几乎没吵过架,但不代表她不会。骂人,谁还怕谁似的?
“爷爷你和你们家小孩今天出门没刷牙吧?”
其他人纷纷看过来,老人老脸涨红,“胡说什么。”
“不然嘴巴怎么这么臭呀?”
其他人哄堂大笑,绿真不是第一个被熊孩子抓头发的,其他女同胞是被他抓得受不了,又不好翻脸,这才自动避开的。此时听见小姑娘怼他们,她们恨不得拍手叫好。
“你!”老人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身子踉跄,其他人吓得赶紧躲开,惹不起。
老人把熊孩子放下地,扶着墙喘气,嘴里骂骂咧咧,绿真也没理他,你骂就你骂呗,反正本地精不会少块肉。
其他围观的人终究看不过意,纷纷劝老人骂两句得了,人一小姑娘也是有自尊心的,也是尊老爱幼不跟他计较,让他别上纲上线喋喋不休。
得吧,老头转头就是一句国骂:“小瘪三你说谁喋喋不休得理不饶人呢?”
其他人:“……”行吧,您老不嫌累就继续骂吧,大家都是来接亲友的,犯不着为他破坏好心情。
他只顾着骂,却哪里发现他的熊宝贝“不小心”踩在植物上,滑了个屁股落地,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吧嚎呢,又让几片巨大的树叶子“噼里啪啦”一阵乱打,抽得两边脸颊又红又肿,他用手去挡,手也红了,肿得像发面馒头,连脖子耳朵都肿了。
等别人提醒他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他的熊宝贝啦!
老头儿哭天抢地赖别人打了他孩子,可其他人都说是他自个儿调皮去薅人家植物,过敏了。这不,树叶都让他薅烂了好几片,他想闹,人家机场还要让他赔钱呢!
老头儿坐地上耍赖,不愿起来,也不许工作人员把他的熊宝贝送医,笃定要讹一笔,不然就去找美国记者,让记者报道社会主义国家的机场是怎么虐待老百姓的,还是儿童和老人!一点儿人道主义也不讲!
其他人:“??”
绿真第一次遇到耍赖耍得这么……嗯,国际范的。
她正好奇机场工作人员会如何处置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爸”,老头儿立马腰不酸腿不疼了,一骨碌爬起来,“唉,这儿,这儿!”
旅客出来了。
绿真瞟了一眼,见一个戴着帽子的女人,看不清脸,但看身形很像亚裔,挽着一个头发胡子花白大腹便便的白人老头儿过来,女人明显想要快跑过来,可白人老头儿太老太胖了,估计在美国出门都要坐轮椅的,只能将就着他,慢慢的,一步三挪的过来。
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个高高帅帅的亚洲人长相男孩,外头冲锋衣里头格子衬衣牛仔裤耐克鞋,跟她年初在美国看见的青少年差不多打扮。
因为男孩个子高,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头发很黑,眼睛很大,眼尾稍稍下垂,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是在那儿见过。
但绿真可以肯定,她在美国没见过这个少年,如果见过的话肯定会有印象。那莫非是在国内见过的?
她往他们身后络绎不绝的进港人群里扫,没看见秋萍和蔡明亮,只是听见身后老头儿屁颠屁颠跑上去迎接那对男女。
“诶回来啦,这是我姑爷吧?姑爷可真……真……”想夸“英俊”,不沾边,想夸“年轻有为”也不年轻了,老头儿一张老嘴居然卡壳了。
围观者神情扭曲,也不知道是谁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其他人纷纷大笑出声,姑爷年纪比老丈人还大,这可是第一次见啊!
那白人老头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叽里呱啦问女人,女人非常耐心的跟他解释……不过,以绿真的耳力和英语听力水平,她听出来了,女人说中国人很欢迎他,中国人很喜欢美国人。
崔绿真:“……”这是欺负老头儿听不懂中文哪!
耍赖老头儿却恼羞成怒,骄傲的扬起一颗干瘦的头颅,“这我女婿怎么了?我女儿出息,能嫁给美国人拿绿卡,你们有这本事吗?一个个酸不拉几的!”
绿真恍然,哦,原来是又一桩涉外婚姻啊,通过结婚改变命运的国人。只是可惜了,以她的眼光看,这女人也就比妈妈大几岁,风韵犹存,看样子也是读过书的,在咱们国家啥样的男人找不着呢?
当然,她很快又觉着自己脑补过头了,说不定人家白人老头儿对她好,她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呢?年龄不应该成为爱情的绊脚石。
女人回头,招呼少年:“杰森,快叫外公啊。”
绿真一愣,这句话怎么有点石兰省口音?还是大河口的!
女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雪白的,光滑的瓜子脸,是那么的熟悉,脸颊上两块淡淡的晒斑也是那么的熟悉……电光火石之间,绿真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人!
失踪多年的老邻居——周树莲!
以前在牛屎沟的时候,她还经常叫她“姨姨”的,总觉着她跟妈妈一样是知青,不懂事的时候常常把她当妈妈的亲戚喜欢,后来渐渐知道她是她,妈妈是妈妈,她还经常抱小不点儿彩鱼去找奶喝!再后来,她跟妈妈搬到大河口,联系就少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几年前,杨发财带着脏脏兄弟来她们家找她。
说是失踪了,这么多年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年沉迷小说的她还怀疑过,是不是杨发财发现周树莲和张爱国的奸情,所以愤恨之下杀了她,还把她抛尸了……毕竟,以杨发财的暴虐成性,完全有可能啊。
没想到,她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嫁了个美国人!
那身后的少年应该就是杨秋生了,比小彩鱼大几个月,年纪和外貌都对得上。
绿真对她的感觉其实挺复杂的,她虽然跟张爱国不清不楚还生下了张的孩子,可被她背叛的杨发财也不是啥好东西,打女人,贪赃枉法,如果真如村里传说的前妻是被他打死的,那周对他的背叛还有点大快人心?
犹豫一下,崔绿真还是没上去打招呼,周树莲母子俩既然已经有了新的开始,那就别上去打扰他们了,各自安好吧。
没一会儿,蔡明亮一马当先跑出来了,他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绿真你来啦?”
“嗯呐,明亮,辛苦你了,丽芝本来想来的,但她课业紧张没时间。”
蔡明亮脸上有一丢丢失落,但绿真能来他也挺开心的,噼里啪啦开始说起在美国的事来,虽然上次见面就已经说过了,可他总觉着这种新奇还在心里无法散去。
“秋萍和杰哥良军哥呢?”绿真往他身后看,出港的人已经不多了,稀稀落落。
“哦,他们在等着取行李,就出来了。”蔡明亮看着宽敞的上海机场,深呼吸一口,“祖国的空气就是这么香甜。”
绿真乐了,“咋,美国的不香甜?”
蔡明亮摇头,“我做梦都在想回来,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
说着,张秋兰和许杰张良军出来了,其实三个人还是出国时那身衣服,可身上的感觉不一样了,绿真太懂那种感觉了,就是见识过真正的强大后,深深的危机感,落后感,还有一股往上冲的劲儿。
“杰哥,良军哥。”自从送他们出国,绿真就叫他们“哥”,而不是“叔叔”了。
绿真一把挽住秋萍,小姑娘虽然还是比一般大学生沧桑,可眼里的光,身上的冲劲儿却是同龄人没有的。只不过,她好像有心事,绿真几次问她在美国的事儿,她都心不在焉。
四月底,绿真又跑了一趟书城市,作为石兰人,除非坐飞机和火车,她还没怎么来过自己的省会城市。
书城是有名的“四季如春”,除了早晚温差大些,其他时候几乎一件毛衣一件衬衣就能穿过春夏秋冬。下了飞机,绿真跟在机场接她的丽芝春芽碰头,先去吃顿好的。
书城虽然经济发展比不上阳城,可文化底蕴浓厚,随处可见老街老巷,保存完好的古建筑,成年人腰粗的银杏梧桐,沿着石板路盛开的月季,绿的绿,红的红,吸引了不少各地游客。
是的,游客。
随着老百姓日子好起来,有人开始出门旅游了,而作为有名的“四季如春”城市,书城吸引到的游客不少,大街小巷能听到许多操着普通话的“外地人”。
春芽就是玩家中的玩家,崔建军和林巧珍就她一个孩子,宠得过分,每个月光零花钱就是大几千,但凡她说想去哪儿,立马就汇款过来。
“妹别看这些,路面上的没意思,要里头小巷里才能看到人文气息,明儿我带你去。”春芽捋了捋一头卷翘的齐腰长发,长裙布鞋布衫,手上还有几个据说很贵的串串。
除了绿真,她是几姐妹里身材最婀娜的,这么打扮起来,还有两分成熟女性的魅力……难怪奶奶常说她“不伦不类”,在老一辈人眼里,烫个大波浪那是中年妇女专属。
当然,性格独树一帜只想混吃等死享受人生的春芽是不会在意别人怎么看她的,“妹老实说,你这次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
绿真点点头,“我要去市体队。”
谁承想,春芽居然面色一变,“找李思齐吗?”
“对呀,怎么啦姐?”
春芽咬着嘴唇,“哼”一声,“甭劝了,他不会听的。”
意思是……她劝过他?可在绿真记忆里,春芽和李思齐关系不怎么好呀,小时候有一次陪她去李家练字的时候,还跟李思齐吵了个大架,差点大打出手呢。
春芽似乎是有意回避这问题,她咬着嘴唇,沉默片刻,“你去劝劝也好。”反正他听你的。
绿真更奇怪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姐姐的情绪很低落,没有了一开始接到她的兴奋,就像一只瘪了的气球。这在什么都不在乎一心咸鱼的春芽身上,实在是反常。
见她不愿多说,绿真也没多问,吃过午饭,她一个人来到省体队门口,门卫大叔见惯了年轻女孩来这里,眼睛也不抬,“找谁?”
“乒乓球队的李思齐。”
大叔抬头看了一眼,小声嘟囔:“看不出这小子咋换这么勤,又是个漂亮姑娘。”
随着风气逐渐活泼,男女青年处对象已经不再是见不得人的事,男运动员们青春帅气,招外头女孩喜欢很正常。可因为喜欢他们的女孩太多,有些男孩难免三心二意,今儿跟这个好,明儿跟那个好,放体队里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绿真面不改色,一直等门卫去把李思齐喊来,直接跳起来给他胸口来了一记重拳,“李思齐你能了啊,换过几个对象老实交代。”
一米八几的李思齐抱着心口龇牙咧嘴,“小没良心的就这么对你哥啊?打死我可就没人给你买好吃的了。”
绿真把嘴一撅,打他一下不过瘾,趁他弯腰,直接跳起来压他背上,四手四脚巴拉着,猛打,“让你不听我的话,让你胡作非为,让你……”
“哎哟,小姑娘别打了,你误会李思齐了,他我认识,没有不良作风,没跟外头那些女孩胡作非为。”门卫大叔前来解围,崔绿真哭笑不得。
可不,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他们这就是小情侣闹矛盾。
她只得不情不愿下来,李思齐抱着肚子哈哈大笑,“听见没啊崔绿真,你哥我可没乱搞男女关系,我守身如玉。”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神情不大自然。
不过,绿真现在的主要心思不在这儿,她把自己搜集来的长江各段险恶情况告诉他,像背书似的,“你别胡来啊,要漂流我不反对,但得在有一定经验的基础上,不能一来就上地狱模式啊。”
李思齐听得连连点头,“嗯嗯,有道理。”
绿真松口气,以为他听进去了,“所以吧,咱说好,今年不去了啊,美国人要漂就让他们漂去,不争这‘第一’也没事。”
谁知李思齐却连忙摇头,“不行不行,我们装备都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去沱沱河。”
绿真气急了,大声吼:“李思齐你对大自然压根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探险啊,不探那不就永远不知道了?”他耸耸肩,“你开批发市场,开电脑配件工厂,你爸开油气公司……哪一样不是探险?”
绿真居然被他问得无言以对。
是啊,他们这些在经济方面的“探险”,她可以理直气壮不怕输,一开始不也被家里人反对?现在她又有什么立场指责李思齐呢?
“再说了,我今年年底就要退役,不在职业生涯最后半年突破一下自我……我怕就没机会了。”现在全国体育事业蓬勃发展,顾学章要求三年内要在阳城市开办一所公办体校,已经说好他一退役就回去任教。
对于世界冠军来说,回一个地级市当老师,确实挺屈才的。可他为了年迈的父母做出这样的妥协,现在想要突破一下自我,也在情理之中。
李思齐抬头看天,“绿真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理想和冲、动,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崔绿真静默。
“如果是为理想而死,为国家荣誉而死,我死得其所,你们不要难过。”
绿真鼻头发酸,“思齐哥哥放什么屁呢,你才不会死。”
可是,前仆后继已经有好几批漂流者遇难,有的遗体在上百公里的下游找到,有的搜救队搜寻十天半个月也只找到两件衣服,一堆白骨。
在没有任何准备和足够水文了解的前提下,长江漂流就是死路一条。
李思齐把手搭她肩膀上,正视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真的,如果我死在母亲河里,你们不要为我难过,为什么别人能死我不能死?‘龙的传人’谁都是爹生娘养的。”
绿真知道,他说的“龙的传人”是那位去年遇难的漂流者,他的船就叫“龙的传人”号。就是因为他,因为外媒一句“征服地球”,就有这么多国人热血青年前仆后继。
如果能有穿越功能,绿真真想穿越回去,拍死写这句话的外媒记者,你们要作死别来祸害我的同胞!
李思齐看她嘟着嘴,还是不开心,只好叹口气,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她还有婴儿肥的脸颊,“傻丫头,听说美国电视台叫ABC还是什么的,要全程跟着沃伦夫妇,拍摄咱们的母亲河纪录片呢,凭啥?如果有了咱们河流的全貌,以后要发生战争,咱们在他们跟前不就是没穿衣服吗?”
他叹口气,“你说的我都知道,他们筹集到一百八十万美金的赞助,还拉来了九吨多重的物资,我都知道,可不能因为怕,就不去。”
“实话告诉你吧,这两个月我天天做噩梦,急流,险滩,暗礁,山洪,严寒……你能想到的困难我都梦见了,我甚至还梦见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忽然看向天空,眨巴眨巴眼,尽量把热泪逼回去。
“可我就想去,不想把这机会留给他们。”他梗了梗,“就是死,也要死在他们前面,要是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也算死得其所。”
绿真再次哑口无言,心里暗骂两声“傻子”。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到阻拦的理由,粗着嗓门道:“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到时还连累国家浪费搜救力量,你……”这些狠话她也说不下去。
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她哥哥啊,是师傅师娘唯一的孩子。
是拿到世界冠军还当着全世界媒体感谢她崔绿真的人呀,是去趟上海都记得要给她带手表的人,是出去比赛领奖都要挎上大河皮革厂的包……傻子哥哥。
傻子哥哥,既然你想做探险者,那我一定会鼎力相助的。
“这样吧哥哥,赞成你去,但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说吧。”李思齐不疑有他。
“我要你们把行程推后半个月,可以吗?”
“这……”李思齐挠了挠后脑勺,他还真不确定,“咱们十八个兄弟,我说的不算,况且美国人马上就要出发……”
绿真生气的打断他,双手叉腰:“哎呀你烦不烦,别可是可是的,必须听我的,不然不许去。”
李思齐真是喜欢极了她这副小模样,“好好好,我想办法,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她眼珠一转,“你不是队长吗?你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不会是自封的猪头小队长吧?”
果然,李思齐上当了,拍着胸脯保证:“谁说老子是自封的,队里十七个兄弟都服我,你放心,推迟半月就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