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俭陡然沉默下来。
他像是被蔺承佑这话激起了一线希望, 又像在思量着什么,往后一段路,蔺承佑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喘息声。
蔺承佑知道自己的马就拴在前方某条窄巷里, 不远,再往前纵过两条街道就能上马了, 然而, 箭上喂的毒显然『性』子极烈,才迎着夜『色』奔袭了一会,宋俭的气息就骤然弱了下来。
蔺承佑心急如焚, 到了生死攸关的当口,一个人的意志力往往胜过一切, 情急之下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激宋俭,这时候宋俭却主动开了口:“我没见过那人的幕后主家, 但我猜是个男人……有一回我去找那人时, 因为事先未禀告, 那人没来得及做应对, 房中居然还藏着一个人。我一进入房中, 就听到有人离去的脚步声, 是男人的靴声, 内力在我之上……”
他喘了一口气, 断断续续道:“……这位幕后主家能耐不小, 单是取胎这一局就排布得天衣无缝,倘若不是那日偶然有证人闯入现场,估计连……连世子也会认为那贱人的死只是连环杀人案的一环, 我也是觉得不会『露』出破绽才……才答应加入……那人估计猜到我今晚会来夺镜,自己抽不出空,只好把这消息透『露』给了那位幕后的主家, 所以他们才来得那样快……”
蔺承佑颔首。
他心知宋俭这时候话说得越多,内力只会流失得越快,虽说很想追问下去,却按耐着不再发问。
宋俭默了默,笑起来声音有些嘶哑:“往日我与世子打交道不多,只知世子聪明倜傥,今晚这一遭,世子的为人委实……委实让宋某钦佩,可恨我知道的也不多,因为我与那人算是……算是各取所需,我防着那人,那人也防着我,但我知道,那人每逢初一和十五必定不在,我猜这两日那人需与幕后主家共谋大事,你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查,没准能查到什么。”
蔺承佑:“有什么话到了尚『药』局再说。”
宋俭却苦笑道:“我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只怕等不到尚『药』局再说了。”
蔺承佑神『色』微变,双目一盲,意味着毒素已经蔓延到了脑中,哪怕余奉御即刻施救,也是凶多吉少了,可他依然没有放缓速度,反而越纵越快。
夜那么黑,去往尚『药』局的路那么长,再怎样搏命,终究博不过天意,才掠过一座坊墙,就感觉宋俭的气息已经微不可闻了,蔺承佑胸口直发凉,宋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大限已到,凄凉地笑了笑:“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是我阿爷,有句话想请世子转告我阿爷:‘儿子走火入魔死有余辜,今夜这一走,日后不能再在他老人家膝下尽孝了,儿子愧悔难当,只望他……他老人家保重’。我袖中有对木偶小人,是前些日子在外头给大郎和大娘定做的,白日取回来了,本打算晚上带给大郎和大娘,现在也只能拜托世子了……”
蔺承佑忽道:“宋大哥,把贞娘的生辰八字和她殁日的具体时辰告诉我,我来想法子。”
背后原本是一片寂静,此话一出,宋俭的呼吸猛地粗重了几分,仿佛不敢置信,颤声道:“有法子么……”
忙又道:“……贞娘……她是庚戌年六月十一日巳时初生人,殁日是辛未年七月初二酉时末。”
记得这样清楚……蔺承佑点点头说:“有法子,只是麻烦些。伥鬼自身也是鬼类,即便吸食人的残魄,也无法将残魄化为己用,吞食一阵发现无用,就会把残魄又吐出来。我猜贞娘的魂魄仍在长安游『荡』,不过不能用寻常的招魂术召回来,而是先要打开玄牝之门……”
而且世上没有哪个道士会愿意赔上自己的修为帮人拼凑魂魄,但比起放任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永生永世无法投胎,损个一两年修为又什么,师公和阿娘若是在场,也会这样做的。
只不过这种大法术历来只有师公一个人能排布,如果师公近日回不来,那就只好像上回招安国公夫人的魂魄那样,由他就和圣人一起做。
宋俭失神地听着,虽说没吭声,呼吸却益发急促,蔺承佑心里越来越凉,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宋俭能屏住最后一口气,靠的是一腔与妻子重聚的执念。
听完蔺承佑的话,宋俭似乎欣喜若狂,连说了三声好:“那就……那就拜托世子了……若是贞娘的魂魄找回来,务必引我和她的魂魄相见,我和她约好了要……要……”
肩后忽然安静了下来。
蔺承佑刹住脚步:“宋大哥。”
无人应答。
宋俭已经断气了。
蔺承佑在原地默然伫立半晌,缓缓把宋俭从身后放下来,把尸首放在地上,低头哑然看着。
宋俭的双眸仍睁着,嘴边却凝结着一丝笑意,笑意透着几分畅快,仿佛终于得偿所愿。
静默片刻,蔺承佑『摸』向宋俭的衣袖,把两枚小木偶取出,对着宋俭的尸首,把先前没来及说完的话郑重说完:“好,我答应宋大哥。”
背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金吾卫们终于赶上来了。
蔺承佑缓缓直起身,对金吾卫道:“把宋俭的尸首护送到大理寺。”
***
滕玉意坐在桌边看书,那本《琴诀》已经被她翻烂了,这本手抄的残卷是阿姐离寺前落下的,书名早磨得看不清了,内容却很有意思,里头记载着各类古老的梵经典故,叫人一看就着『迷』。
不知不觉翻完大半本,滕玉意扭头朝敞开的轩窗看去,院落里寂寂无闻,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三月过去了,今日是四月初一,这是每月一次的月朔日,连月『色』比平日幽暗许多。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像话。
其实不只今晚,这两日寺里都异常安静,白日除了定时到前头去用三餐,剩下的时辰几乎无所事事,滕玉意不愿闲着,只好来回练习蔺承佑那日教她的轻功,两日下来,倒是小有所成。
头两日绝圣和弃智只要得空就来寻她,三人坐在梨花树下的石桌旁,一边闲聊一边吃点心,两人对她说,他们也不知道真凶是谁,但师兄告诉他们,无论发生何事,只要记住真凶一心想谋求月朔童君就是了。
到了今日,连绝圣和弃智都不在寺里。
滕玉意知道,别人没法差使他们两个,绝圣和弃智被调走只能是蔺承佑的主意,她暗猜他们同师兄去了同州,就不知凶徒落没落网。
滕玉意这边托腮沉思,那边碧螺和春绒也都忙活完了,一个打着呵欠过来帮滕玉意铺衾被,另一个把滕玉意明日要穿的衣裳鞋袜熨好了挂起。
“娘子,该睡了。”
滕玉意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时看到春绒手里的香囊,忽然想起前日几位小娘子结伴去云会堂用膳时,路上彭二娘兴致勃勃把自己新配的香囊拿出来给她们瞧,香囊传到段青樱手里,段青樱非但未夸赞,反而像是闻到了极为难闻的东西,猛地把头扭过去。
这下不只彭二娘尴尬,旁人也觉得失礼。
那次之后,段青樱便称病只在房里待着,再也没去过云会堂。
段青樱的种种举止在滕玉意看来,简直不能更古怪了。
又想起蔺承佑那晚的表情,也不知蔺承佑发现了段青樱的什么秘密,居然死活不肯透『露』。
倘若段青樱只是中了邪,没必要藏着掖着。
春绒一再过来催促,滕玉意只好若有所思朝床边走,走着走着,脑中突然蹿出个念头。
记得那日段青樱也是莫名其妙发呕,姨母看了,就说她当年怀孕时也是如此,看着像伤风,闻什么都爱呕吐。
滕玉意头皮一炸,段青樱该不会是有了身孕吧,暗自在脑中把段青樱连日来的种种异常串起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难怪蔺承佑欲言又止,想来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人前讨论一个小娘子未婚有孕的事。
滕玉意心啵啵急跳起来,忽听夜空中欻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点像猛兽的吼叫声,又像是沙场上的擂鼓声,大若雷鸣,阴森异常,重重击到人心上,让人浑身发寒。
滕玉意一惊,春绒和碧螺也吓了一跳:“那、那是什么动静?”
却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端福显然已闻声赶来:“娘子!前头似乎有异动。“
滕玉意当机立断穿上外裳和披风,把小涯剑藏在袖中,率先拉开门跑出去:“出了何事?”
端福盯着寺庙上空那诡异的白光,神『色』越来越古怪:“不知,老奴已经让长庚去前头看了。”
等了一会,外头的小径又响起脚步声,院墙上空火光晃动,来人似乎不少。
“娘子!”是长庚的声音,“明心法师来了。“
下一瞬就听到明心的声音:“滕檀越,耐重闯入了寺中,快随贫僧走。”
春绒等人大吃一惊,滕玉意拉开门,来人都是熟面孔,除了缘觉方丈的两位座下大弟子,还有那日在玉真女冠观帮着降魔的各家道观的道长,几位道人像是临时到寺中来帮着降魔的,个个都神『色』紧张。
除此之外,人群中还有吓得瑟瑟发抖的彭大娘、李淮固等人,段青樱披着大披风,连眼睛都挡在帷帽下方。
细细扫了一圈,没看见绝圣和弃智,也没看到见天和见仙。
明心道:“事不宜迟,方丈带人在前头困住了耐重,你们没有法力护身,方丈怕耐重的阴力伤及诸檀越,让贫僧带你们到结界中躲一躲。”
滕玉意暗自看了看腕子上的玄音铃,确定来人并无异常,仰头看寺庙上空,顷刻间便阴云密布,忙道:“烦请法师带路。”
明心领着众人径直朝寺后走,路上没人有心思闲聊,几位小娘子惴惴相依,就连平日最爱聒噪的彭二娘都吓得不敢开腔,很快到了后院的厨司,又听前头上空传来一声巨响,明心面『色』大变,驻足回望片刻,扭头对身边的道人说:“前头就是方丈令人提前准备好的结界了,烦请几位道长将檀越们带过去,阵法不知为何破了,方丈和几位师弟未必能顶得住,贫僧得赶快过去相助。”
几位道长忙道:“降魔要紧,我等安置好几位檀越,立刻前来相助。”
明心匆匆离去,道长们领着一行人走了没多远,头顶雷声滚滚,半空中阴云腾沓而至,云上俨然藏着大物,径直朝众人袭下来,几位小娘子惊声惨叫,众道神『色』一僵,纷纷拔剑相迎。
一刹那间,只见林中怪雾里缭绕,让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静尘师太扬声道:“诸位檀越,快随贫道走。”
滕玉意本欲跟随,突然意识到,尽管周遭怪状环生,玄音铃和小涯剑却始终未有异样,想起昨日绝圣和弃智的话,心里仿佛掠过一阵狂风,莫非这一切是有人故意在作怪——
她望了望静尘师太的背影,非但不肯再跟上去,反而一把拽住春绒和碧螺,口中对彭大娘等人喝道:“走这边。”
彭大娘和彭二娘还在发怔,李淮固愣了愣,二话不说就朝滕玉意跑来。
静尘师太讶道:“滕檀越,李檀越,这边才是结界。”
滕玉意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了,那『迷』雾极为古怪,仿佛能障人耳目,端福夜视能力极强,一时也难以辨别方向,几个人跟着端福埋头猛跑一阵,只听身后有凄厉的怪叫穿透『迷』雾,仿佛有无数厉鬼追上来,滕玉意暗道糟糕,迎面却纵来一人,她忙要躲开,却听那人道:“滕玉意?”
说话间纵身落下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滕玉意一惊,那道漂亮的嗓音再熟悉不过了。
“世子?”
李淮固听到这句话,忙也停住了脚步。
端福正要化拳为掌袭击那人,听出是蔺承佑的声音,又硬生生收回了掌风。
眼前火光一闪,蔺承佑点燃了火镰,滕玉意看清他的脸庞,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蔺承佑这一来,厉鬼叫声戛然而止,周遭『迷』雾也瞬间散去。
蔺承佑用火光匆匆一照,才发现除了滕玉意主仆一行,旁边还有一位小娘子。
李淮固脸『色』煞白,显然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哆嗦了两下,仍不忘行礼:“多谢世子相救。”
蔺承佑垂眸一望,才意识到自己还拽着滕玉意的胳膊,他没别的意思,刚才情急之下怕滕玉意到处『乱』跑,寺里这样大,到时候不好找,于是忙将手松开,口中道:“正好路过,碰到你们在此『乱』跑。走吧,我带你们去真正的结界。”
他语气比平时低沉些,也沙哑些,脸上丝毫不见笑意,一望就知道心情不好,滕玉意有些诧异,然而环顾左右,发现她们还在去往厨司的那条路上,虽说有一肚子话想问蔺承佑,比如绝圣和弃智在何处,碍于李淮固在旁边,只好也一言不发。
静尘师太护送着段青樱等人去往厨司后巷,绕来绕去绕了一大圈,仍未到明心法师所说的结界,彭大娘和彭二娘慢慢开始觉得不大对劲了,望着前方静尘师太娇小的身影,颤声道:“师太,为何还未到。“
静尘师太温声道:“绕过这条巷子就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前头道:“阿弥陀佛!孽海茫茫,回头是岸。”
迎面走来一大帮僧道,将静尘师太等人的前路彻底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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