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田说的是张寿臣先生的名段《巧媒婆》,这个段子短小精悍却又处处体现出作者在生活上的丰富阅历,尤其是在段子的结尾,瞎了一只眼的新娘与跛脚的新郎,互相找理由给自己遮丑的狡辩,算是一直铺垫下来抖开的大包袱。
“……呦!你怎么是瘸子?咱俩相亲那你不是这样呀!”
“是啊,我原先不瘸来着,那天和你见完面之后不是骑着马嘛,到了胡同口之后一个小孩放爆竹马受惊了,就给我摔瘸了。你是怎么回事呀!那天可没见你瞎了一只眼呀!”
“啊?是啊!我……我不是听说你摔瘸了吗,我一着急就把眼睛哭瞎一只……”
段子还没说完,台下的观众就已经乐不可支了,这类题材不仅贴近百姓生活,同时还抨击了社会上一些并不值得提倡的价值观,看似闲话般的和观众拉家常却又不声不响的抖出包袱,可算是北京相声的代表作。同样的,这段相声如果换成是赵直来表演,就不会起到很好的效果,你想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和人聊媒婆的事情,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一个段子算是表演完了,观众们自然是回味无穷,若是放在以前一定会要求姜田再多表演一些,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敢这么说,人家能屈尊降贵的说相声,那还是沾了徒弟不争气的光,谁还能不知好歹。
姜田朝着台下拱了拱手,算作是鞠躬下台了,然后朝着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赵直招了招手。那小子不敢不过去,只好跟着自己师傅出了茶馆。表演经验丰富的柳先生知道此时不能冷场,于是马上从门帘后边走了出来准备说书,也算是转移大家对那对师徒的注意力。
走到了街上,姜府的下人们呼啦啦的都跑回了府里,生怕自家老爷怪罪。姜田也没管他们,只是尽量和气的跟赵直说到:“你一会还是帮着赵老板打烊,然后明天一早来找我!”
虽然看着自己师傅好像没有生气,可他心里不敢这么乐观,有点忐忑的小声嘀咕着:“先生不会不要我了吧?”
姜田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的事不怨你,是我教的不用心。”
说完姜田就转身回去了,只剩下傻小子在那发呆,心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师傅?自己走街串巷的看过不少学徒的血泪史,就算是师傅错了徒弟们也不敢顶嘴,说不定还要替师傅背黑锅。可今天就是自己没演好,先生不仅没怪罪,还说这是他的错!
回到府中,一直没说话的夕芸迫不及待的问姜田:“哥哥,我刚才也听他说相声了,和哥哥你说的一个字都不差,为什么就是不好笑呢?”
姜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她:“如果一个大男人,留着青须须的络腮胡子,然后扭捏的跟你说自己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你还乐得出来吗?”
夕芸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这个情节,然后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姜田还没起床,赵直就已经在门外候着了,深秋的露水将他的衣襟打湿了不少,可是这小子没敢吱声,就这么一直等在门外好在自己师傅起床的第一时间就看见自己。还别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姜田一睁眼就知道自己这傻学生等了半天了,看他袖着手哆哆嗦嗦的坐在房檐下打盹,搞得姜田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打招呼。姜田对这种旧社会的师徒关系还真有点感慨,放在后世这就是板上钉钉的虐待学生,可在这个时代则是所有学子都要遵守的行为准则,要不然也不会有程门立雪的典故。问题是这么做让姜田有点于心不忍,你说一个还是小学生年龄的孩子,为了三餐温饱、为了学艺、为了将来能自食其力,这么早就得开始伺候师傅,若是稍有不对的地方打骂是常有的事,各种体罚方式绝对能超乎现代人的想象。有时候还真是觉得中华民族能延续几千年,和这种坚韧不拔的精神与严酷的丛林法则社会的淘汰机制分不开关系。
吃早餐的时候,姜田特意让人煮了一大碗姜糖水给赵直,怕他小小年纪落下风湿的毛病,可这又让那小子受宠若惊的感谢了半天,最后才在师傅的监督下把姜糖水喝光。姜田之所以让他一早过来,其实是想在上班之前跟他谈谈表演的套路。可是看这样子他也觉得不认真的教他点本事,实在对不起人家这种侍奉老师的精神,于是就打发一个家丁去科学院送个信,反正今天也没自己的课程,在朝廷同意进行冶金试验之前也没什么事情好干,所以就请假一天。
“你虽然将段子整个背了下来,但是还没有抓住表演的要点,而且你选的段子也不对,我这里有个新段子和你说说……”
就在姜田好不容易才将整个剧本交代完毕之后,一个人在外边轻轻的叩响了房门:“先生,玲珑有事求见。”
玲珑自从姜田宣布为自由之身之后,就一直躲在自己房间中不见人,若不是有心月照看恐怕有没人给她送饭。谁也不知道这位大小姐究竟有什么打算,今天竟然能主动的走出来求见姜田。
“姑娘请进!”
还是那一袭白色的拖地长裙,配上有些憔悴的面容更是显得我见犹怜,大约有着向林黛玉靠拢的气质。不过姜田因为见过她使大小姐的脾气,所以对这反常的造型抵抗力稍微高一些。
“先生,妾身听闻府中有不少姐妹离开,或是选择重新留下?”玲珑也没废话,上来就直奔主题:“不知那些留下的姐妹们,先生将如何处置?”
姜田本想让她落座,可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她这明显是在打探自己的想法,想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平时颐指气使,遇到这种情况也难免有些茫然,况且她乃犯官家眷,定然没有亲戚可以投靠,留在自己这里当个下人又不符合她的性格,所以犹豫了这么多天才鼓起勇气来找自己问个明白。
有些同情她的姜田并不打算隐瞒,而是直截了当的回答她:“虽说他们想重新卖身于姜府,可是我并不打算将他们当成下人,否则发还身契又有何用?我这里永远都是来去自由的,若是既不想离开又不想工作,我也可以收取点房费算是府中客人。至于这价钱和心月商量就好。”
“那在你心中心月姐姐是何位置?”
姜田想了想,然后很诚恳的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是我敬重的一位姑娘,只是我不想欺骗她,所以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玲珑对此倒是有点意外,在倚红楼中见惯了那些奉承讨好的嘴脸,他竟然连一句谎话都不说,很干脆的就点明了双方身份的差距,以及今后会有何种结局。其实这是玲珑自己想歪了,姜田的本意是说他很看好心月在新学上的发展,而不愿意因为儿女情长耽误了她的前途,并不是因为心月的出身所以有所顾忌。再说通过那个没见过面的前未婚妻,他也明白这个时代的婚姻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各种利益纠缠之下恐怕身不由己。
“先生的心思我明白了。”玲珑这才盈盈一拜:“妾身想同先生学习音律,不知可否收下贱婢?”
这下姜田糊涂了,自己从不收徒她又不是不知道:“姑娘若是担心食宿之资无处筹措,大可放心住下,我得空时也可和姑娘探讨一番,至于这拜师的事情就免了。”
玲珑凄然一笑:“先生误会了,区区银两我玲珑还拿得出来,定然不是为了白吃白住。只是常言道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归,所以小女子斗胆求学。”
姜田实在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眼见对方如此坚决,也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不过心中又奇怪了,她这种红人自然有不少公子哥一掷千金,所以私房钱肯定不菲,那么她自己在外边寻一处宅邸另过不好吗?非要还待在这里不走,为此还找出一个学艺的幌子?
心月前脚刚离开,马上就有几个下人挤着跑进们来,然后二话不说就给姜田跪了下来:“奴才们也想和老爷学相声!”
今天是怎么了,姜田心想自己只不过是旷工一天,结果自己府上这些人都跟吃错了药一样发神经:“你们先起来,为何要学相声?”
几个看上去很面熟的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致推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出来答话:“回老爷,奴才们听您说相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佩服你您的本事,所以小人就想习得点皮毛,将来也好将您老的东西发扬光大!”
这小子嘴挺甜啊!姜田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发现他不就是自己受封的第一天,那几个带头在门外迎接的人其中的一个吗?冲着这份机灵劲应该是个适合学相声的材料。可是别说是收徒,就算是学堂招个普通的学生也还先要考校一番,至于此人的人品如何就更是需要观察才能知道。
“这样吧,你们也别急着拜师,我这人不收徒弟,在我教导直儿的时候你们也可以旁听,过几日我在看看你们的功课如何。”
这说白了就是要先看看他们的悟性如何,然后再考虑是不是深入的教导。可就算如此也让这几个人高兴的合不拢嘴,千恩万谢的这才退出房门。眼看着过去了大半个上午,结果姜田一直都没时间好好地给赵直讲解,到此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然后让他自己先去体会新段子的精髓,并且规定没有他的允许不能随便的登台表演。等房间中再次安静了下来之后,姜田这才琢磨起玲珑的话,心月究竟在自己心中是个什么地位呢?
想到这里他觉得还是先和人家姑娘说清楚比较好,于是起身朝着她的房间走去。真到了门口之后,准备敲门的手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叩响房门,自己这几天完全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女管家,虽然她工作上完成的很出色,每次和自己也仅仅是交代一下府中的情况,并没有多说什么,却又总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感觉。姜田也不是傻子,从她当着自己面拒绝了田虚海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可以断定女孩的心思是什么。只是姜田却没有那种占有她的欲望,除了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因素外,他对那种心思活络八面玲珑的女孩总有种敬而远之的心理。这可能是在原来的时空中见惯了太多职场女性的结果,对方无论怎样表达出善意,他都本能的给自己设立了一道防火墙,只是这种心态别说是这个时空的人无法理解,就是姜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还在纠结于敲不敲门的时候,心月却突然间打开了房门,看见愣神的姜田之后,一时间俩人都有点尴尬。
姜田最先回过神来,此刻也不用考虑该怎么措辞了,本能的有点僵硬的说:“冯……冯姑娘,在下有点事情要和你说。”
心月看他说话有点不太自然,心中小鹿乱撞,自从倚红楼改名叫姜府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的来找自己:“老爷有何吩咐?”
不知不觉间对姜田的称呼又从先生变成了老爷,搞得姜田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刚才玲珑曾找我,说是要留在府中和我学习音律,但是她曾经问过我一些问题,思来想去我觉得还是先和你聊聊比较好。”
心月一听是玲珑引发的事情,热切的心情登时凉了一半,可是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微笑:“那先生且进屋谈吧。”
姜田一想也对,虽然自己这里的男主人,可是和心月在大庭广众之下促膝长谈难免会引发不必要的流言,再说若是被某个路过的下人听见也很麻烦,于是也不客气的就走进了心月的闺房。其实别看他也算是倚红楼的常客了,但是心月的私人房间还是头一次进来,以前那个只能算是她的专用会客室。这次走进屋里好奇的四下打量一番,果然在风格上大不一样了。且不说那些精致的硬木家具,单单是各种陈设就从书法字画,变成了各种机巧的小玩具,桌子上还摆设这一只花纹繁复的香炉,虽然没有冒出阵阵青烟,却给人一种奢华中带有几分俏皮的感觉。
“果然还是个薛宝钗!”姜田在心中暗自感叹,其实人家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喜欢一点小玩意有些童趣也很正常,只是长期隐藏自己性情的习惯,让她给人一种精明世故的感觉。骨子里那种小姑娘的劲头,也只有在自己的房间中才能得以释放。
姜田不是来评判这个人属于那种类型的,他在一个绣墩上坐下之后,决定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到:“不瞒冯姑娘说,玲珑给我提了一个醒,这些日子不仅委屈你操持府中杂务,就连本应早点问明的事情也一拖再拖。”
“先生想问何事?”
姜田皱皱眉头:“是我疏忽了,一直没有询问姑娘今后可有什么打算,反倒是差遣你做了那么多的琐事,今日特来相询。”
本来还保持着的笑容这时也逐渐消失了:“先生这是要逐我出府了?”
“不不不!你别误会。”姜田赶紧否认:“这里本来就是你们的家我才是外人,机缘巧合下才占了这里。玲珑问我,对留下的姐妹要如何安置,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后会如何,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所以在下不想拖累你们,若是今后出现了一些不可抗拒的事情,你们也免得受到牵连。”
听到家这个词,心月沉思着念叨了半天,过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朝姜田施礼:“小女子在这世间早已没有了亲人,愿意同您学习新学,还望先生收留!”
姜田没想到是这个结局,稀里糊涂的又多了一个女学生。而且还是那种危险级别和环儿并驾齐驱的档次。先是看见对方黯然神伤了半天,然后又表情坚定的要拜师,任谁都无法硬下心肠将她赶走,再说姜田的目的本来也不是要驱赶她,只是单纯的想问问对方究竟有什么打算,结果有种多嘴多舌活该倒霉的感觉。姜田还是没有猜对心月的心思。这种女孩一般天生都会有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所以心中的想法很难猜到。但是心月的打算很简单,她也看出自己是落花有意,姜田是流水无情。本来以她的性格应当及早离开才对。但是听到姜田将这里称作是她的家之后,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正在心中滋生,她发现姜田一直都没将自己当成是姜府的主人,他还认为自己只不过是长期包下了倚红楼的一个客人,对于这种谨小慎微的心理究竟出自什么原因,心月实在是猜不出来,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做出某种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