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侍卫进入院中,在各处戒备,想来院外增添的守卫更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严肃而警惕的神情,更加深了这种不安。
种种焦虑和惊怖交织在一起,秦疏手足冰凉,反而一丝表情也没有。青岚偶尔转过眼来,见他木木的坐在那儿,脸色白得有些异样。不禁吃惊,待要唤人,却被秦疏摆手止住。
他自己喘了两口气,神情尚且看似镇定,实则心里是一团乱麻,偏偏又不敢叫人看出分毫。
青岚见他不像有事,又念及来人身手着实凌厉,也不敢擅越职守,只怕这一疏忽间让人有机可乘。
如此撑了片刻,易缜匆匆赶过来,声音冷硬,在院外低声吩咐着侍卫遂一搜查,待到进门之时,口气却放缓下来。
“小疏。”
秦疏在椅上正襟危坐,不知不觉已经将衣摆紧捉在手里。他在分外无措的情形下,反而强迫自己坐得笔直,一双眼睛大大的张着,却只是茫茫然的看着前方。
被易缜唤了一声,才像是方回过神来,一时也说不出话,只是转过黑黝黝的眼睛来盯着易缜。
易缜见他有些古怪,已然两步抢上前去,惊道:“小疏?”
秦疏像是终于认出他来,目光里顿时有些复杂难言的担忧惊恐神色,虽只是一闪而没,却足以让易缜心情荡漾起来。
秦疏喃喃唤了一声:“侯爷……”嗓音已然暗哑,他抬起手来抓住易缜袖子,目光却从易缜的脸上移开,落到他身上。
易缜衣物上沾着几点血迹,手臂处破损了一处,伤口显然还未来得及包扎,秦疏的目光正落在此处。
易缜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连忙道:“只是擦破点皮,不要紧的。”
秦疏闻言,脸上却是变了几个神色,依旧是又惊又急。他初见易缜平安无事之时,是不由自主松下口气的,然而一转念却是惊骇至绝。小黑对易缜称得上恨不能令肉寝皮,这一相见,如何能够善了。眼下易缜安然无恙,那么小黑是如何下场?
他也没听到易缜是怎样答话,只低声道:“刺客呢?”
易缜却想得差了,以为他是受惊所至,转念一想也不欲与他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安慰道:“那不过是个胆大的飞贼,见势不妙,早已经跑了。是不是青岚胡说什么刺客,吓着你了?”
他把责任往青岚身上一推,这还不算,还想装模作样将青岚教训几句。转过头来寻人,青岚却早在他进来之时,识趣地退了出去,易缜心思全放在秦疏身上,也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只得又回头安慰秦疏:“没事没事,你不要担心。”
秦疏含混地应了一声,他固然不愿小黑有事,从他的身份立场来说,若是小黑顺利得手,他应该心中欢喜不尽才对,纵然只是伤及皮毛。也要算是件好事。但眼见易缜受伤,似乎也不是他所乐见。他明知自己这样想法很有些不对劲。可竟忍不住后怕,幸然并未多生事端。
种种的念头来来去去,既有庆幸的成份随即又有些自责。将脑子搅成一片混乱,他身体不济,这般大惊大恐,至此强撑着的气力已然烟消云散,眼前那几点血迹似是在不断放大,淡淡血气渗入鼻中,竟熏得有些头晕目眩。一时瘫软下来,易缜就站在面前,上前小心的搂住他。
秦疏几乎是整个靠在他的怀里,全凭着他的力量支持才没有滑倒下去。两人之间离得极近,隐约竟能听到他的稍带急促的心跳声急促可闻。
易缜心里一动,说不出的柔软之余,更生出分外的怜惜。可惜他也不擅安慰别人。想了一想,只是弯下身去,将秦疏整个抱起来,极尽所能温柔地将人放置到一旁床上去。
此时只觉微酸的幸福感涨了满心,他藏了一份私心,默默的搂了秦疏一小会儿工夫,这才松开手,又去摸摸秦疏的头,微笑道:“说了没事。你安心睡吧。”
秦疏这时候那里能睡得着,只一双眸子黑漆漆地望着他,并不说话,直到易缜也傻站了一会,想起自己还有事得去安排。正依依不舍地转身要走,衣服却被什么扯了一下。
低头看时,拉住他的正是秦疏。
秦疏也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一方面是为了阴他一阴,好让小黑更为顺利的脱身走远。另一方面,似乎也不愿意让易缜离开。
他拉住易缜,自己却微微愣了一下,这才道:“你不要走。”
易缜心中柔软一片,好不容易道:“我马上便回来。”果然只得匆匆交代了几句话,回来得飞快。远处似乎还有人在府中仔细搜查,近处的声响却小了下去,渐渐安静下来。
易缜身后还跟着名太医。老人家隐约得知府中变故,又被侯爷身上血渍吓得不轻,举止间不免战战兢兢。易缜却让他先看看秦疏,确定一时无碍,这才让他给伤口上药包扎。
臂上如他所说,只不过是皮外伤而已,这一会儿的工夫,血都已经止住。只得太医依旧不敢怠慢,清洗包扎不曾有一点疏忽。
易缜有些不耐烦,一边转眼去朝秦疏看去。秦疏比文才已经平静很多。正盯着他臂上伤口是如何程度,那神情说不上牵挂,却也十分的专注,和往日似乎又有所不同。心里顿时一暖,慢慢就安定下来,各种隐藏的焦躁恼怒竟一点点退去,在这一刻仿佛能把所有烦恼全都抛开。只觉这伤受得倒也值得,便是再多上一处两处也无妨了。
想是这样想,他却不好意思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等到太医退下去,只剩他两人。这才活动着手臂朝秦疏笑了笑,他此时倒觉得和秦疏更为亲近,仿佛什么大事都可以与之商量,共同进退。于是极为自然地把那些经过细细说起:“……这人似乎别有所图,也不像是完全冲着我来的。只是一时被撞破行迹,仓促之下这才动起手来。不过这贼人倒也了得,数十名侍卫围攻之下,竟然也没把他留下来。”
秦疏听闻数十人围攻,忍不住啊了一声,手下不由得攥紧了。
易缜见他神色有异。不想使他受惊,便只拣了不要紧的说:“偶尔有个贼人上门也不必大紧小怪。这人真面目无人得见,只怕也抓不着他,但这人似乎自有一套联络方式,怕他在暗处还藏有同伙,所以要各处仔细搜一搜。”
说罢还伸出手来摸了摸秦疏的头发,哄孩子一般柔声道:“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秦疏静静听他述说,对他这样的安抚方式似乎有些习惯,又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次连闪躲都没有。只是摸着肚子出神。
易缜发觉他手紧按在肚子上,自然而然地拉住他,俯在耳边轻声问:“是不是肚子疼?”
他情绪起伏跌宕,胎儿自然受到波及,腹中确实有些不大安生。他方才手下不自觉便有些用力,此时仔细感受一番,那隐隐作疼的方式并不激烈,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胎儿月份渐大,他这段时间又躺得有些久,位置还很靠上,平常就不免时有胸闷气短的情形发生,每每觉得腹中胀得难受,他不知觉得就总想把肚子往下推。
易缜抓住了他的手,凑近了道:“我看看。”
他这时语气已然和缓下来,正如他所说的,刺客并不是针对他而来,或者就是个飞贼也有可能。这时就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心一意想着的都是眼前父子两人。
秦疏还念着小黑到底如何,正处于神思恍惚中,并不似他一般能把事情放开。对他此时的亲密无间还有些不能接受,从前是迫不得已忍受,这时却有些尴尬起来,伸手稍稍一拦:“不用,说了没事。”
易缜仍旧固执,坚持道:“我看看。”
令秦疏十分郁闷的是,被他划着圈轻柔的安抚一两圈,胎儿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易缜十分高兴,又有些邀功的意思,对着秦疏不无得意地笑起来:“它认得我了。”
秦疏看着他明明白白的喜悦与欢欣鼓舞,心底反倒是一阵阵寒意上涌,突然有些悲从中来。
易缜带着那种陶醉的欣然表情,又凑过耳朵贴到他肚子上去听。
秦疏僵了片刻,勉强推了推易缜:“你别闹,弄得他总踢我。”
易缜闻言直起身来,用手摸了一阵,轻声笑道:“胡说。”
秦疏确实被踢了两下,见他说得轻巧,有些不快,正要开口辩驳,腹中胎儿却不给他面子,猛然又是一疼,逼得他把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只顾蹙眉忍痛。被他一搅,也把方才的思绪放下许多。
易缜的手正放在他肚子上,有所感应。看他神色尚好,这才松了口气,往痛处揉了揉,话中隐隐有些笑意:“这儿是手,谁会用手踢你?”
秦疏不料他这么分辩,一时反而有些不知如何应对,想了想依旧道:“他就是踢我。”
易缜听出他口气里淡淡的不满与愤然,也不理会。只管专心致志地用手在他肚子上指指点点:“这儿是手,这儿是脚,头在这边,这是小屁股。”
秦疏微愕,他对生产之事其实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虽说孩子长在他肚子里,他除了偶尔能分清头脚,别的地方多半摸不出哪是哪。却也抹不开脸去详细询问太医。
这时听易缜这么一说,不由得有几半分相信,正跟着他的话去想像手脚各在什么地方,听易缜提到屁股,不免就有些赫然。待要发作,低头瞧见易缜神情,一气势顿时就泄了。
易缜如天下所有将有人父的父亲一般,正温柔而满足地微微笑着,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悦安详,而其中隐隐掺杂着的心疼与担忧,于无意之间毫不掩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易缜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留意到秦疏探究的目光,脸上笑意收敛,又微微带上了几分忧色,喃喃自语道:“胎位这还没有转过来呢……”
秦疏不知要怎样与他谈论这个话题,咳了一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将他的手拨开。过了片刻又忍不住悄声问:“它什么时候能生?”话才出口,他已然是面红耳赤。
声音也是细若蚊蝇,若不是易缜心思都专注在他身上,几乎要没有听清。
纵然他身体稍有好转,但毕竟之前亏损太多,根本不是十天半个就能补得回来的,何况现在他身体情况正是特殊之时,太医也不敢滥用补品滋补,使得收效甚微每每提到分娩时的情形,每个太医脸上写的都是不容乐观。
易缜心里一揪,面上还只能挤出个笑:“若是按正常推算,还有两个月左右,也可能不到这个时间……你不要多想这些,先把身体养好,别的事才有缓解的余地。”
他顿了顿,又一脸心疼地道:“是不是这几天很难受?”
秦疏吁出口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易缜只当他是默认了。又是一阵缓过,想了想还是轻声道:“其实……其实我们真不是非要这个孩子不可。”
秦疏猛然张开眼睛,目光锐利而警惕地盯着他。
易缜的态度倒显得平和些,伸手按住了秦疏:“我不是不喜欢它,我自幼失祜,母亲对我泰半时候是不闻不问,纵然有先帝照拂,但那种缺失,不是一两件珍奇事物就能弥补得了的。我若有孩子,定然不叫他再尝到这样的滋味,难道你又忍心?如果现在这个孩子会让你有危险,那么我宁可舍弃他。你真喜欢孩子,我们以后还可以设法再养……”
他一时似乎是忘了,若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的缘故,秦疏早自行了断,又如何会留在他身边。
然而看他神色认真之极,秦疏忍住了并未拿这话去刺他。但怕孩子出生就没有父亲而抹杀它的存在这样的事,他也不能够接受,那怕那出发点完完全全是为了他自己。
“多谢侯爷一番好意。”秦疏定了定神,也镇定下来:“不管侯爷怎么想,也请侯爷记住了。我爱惜这个孩子,不论他的由来,他总是最无辜的。我在乎他,胜过在乎我自己的生命。侯爷若当真愿意对我好,就请宽容他一些。”
他缓缓说着,仰脸看向易缜,眼里有一丝异样神彩闪烁其中。
易缜并没有留意到他话里隐约的挣扎与期盼的味道。只是这话再说下去便要僵了,反正到时若真是情形不济,让太医便宜行事就是,也不必现在同秦疏起争执。将话头打住,又转而说了几句别的。
只是两人都没了谈兴。秦疏平白的担了一层惊吓,更是精神不济,先睡下了。
易缜这才有时间腾出手去料理别的事。他在朝里得罪的人不少,但都算不上是深仇大恨到要取他性命图而后快的地步。就算是有几个政敌,最近似乎也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事。
前段时间的水患事件倒有了些头绪,隐约是北边狄夷暗中混入备地所为。但看那人的来意,确实又不像是冲着他来的,或者说主要目的并不在他。
百思不得其解之余,该搜该查的仍旧不可马虎,又将各处的巡查侍卫加派了人手。这些事情一一做完,已然是深夜时分。内屋里秦疏侧身面对着床里,已经睡熟了。
他举着烛台照了照,灯影下益发显得腹部突起的彭隆越发的大。易缜出了会儿神,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思,对着那个背景看了又看,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吹灭烛台轻手轻脚的上了床。
他在暗里伸过一只手臂过去,轻轻将秦疏圈在胸怀之间。这样仍旧觉得不满足,又凑过去在秦疏耳根发鬃亲了亲。心里不禁想,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的。我又何尝不在乎你我未出世的孩子,但求老天保佑,让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这事就此揭过,果然查不出什么剧目。但那一天府中还有不少官员亲眼目睹。纵然燕淄侯不愿张扬此事,有人问起也只轻描淡写的说是飞贼。却不知怎么地还是传到青帝耳中,少不了一番严词教训。
易缜索性仍旧托词不去宫中,好在中秋将近,秋试的评阅也凑在这几日,青帝也抽不出空御驾亲临侯爷,再呵斥他个焦头烂额。其中倒有一事值得顺带一提,祝由竟然也取中七十四名,已然定了个闲职,这官位倒是并不要紧,所便利的不过是多了出入宫苑的权利。
自那日之后,秦疏倒也行止如常。该吃药休息就吃药休息。也不再记挂着文册一事。两人都极有默契的不再提要把孩子如何的事。
至于中秋时的贺礼,易缜许诺替他置办,原本开了库房让他去挑选。可易缜毕竟不好搜刮之道。纵然也有不少珍奇之物,多半也是历年从宫中赏赐下来的物事。此时再拿去当作礼物送回去,不免也太过不合时宜,只能去外头另寻。
易缜看那日他精神尚好,又念及他到京中日久,出门也就仅仅一两日,着实是委屈了他。太医既说了散散心对他有好事,索性带着他亲自出外挑选。城中守卫森严,他也没有把飞贼一事如何放在心上,多带了几名侍卫出去,倒也一路平安。
秦疏似乎也挺高兴,比起能够出去透透气,便出显得不大意旁人的眼光,而他一身皮裘,把身形掩去大半,旁人也不大看得出来。
只是他选定的一柄紫竹扇,还得订做打磨,前后也要差不多日工夫,算算时间,大概也能赶上。
易缜原本想青帝自己都不在意下面的人送的什么,也不必这么认真,但看秦疏抿着嘴无声坚执,大有非要如此的意思,也就一笑作罢,由着他去了。
难得见他高兴,便都抽个时间,每天驾着马车带他到城中各处转上小半工夫。易缜见他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戒心慢慢也淡下来,偶尔也让放他出门,只是为防万一,身边总要跟着人就是。
原本订好七日后送到府上。秦疏偏说是不放心,挑着第六日易缜出外,非要亲自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