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早晨,原本是十分难得的安逸静谧。
妹妹不像往常一般哭个不停。秦疏只需要在她细声细气的呜咽一两声的时候,才摇着她哄一哄,终于有剩余的时间缓上口气。阳光投在身上,带来融融的暖意,意识渐渐有些恍惚,他闭着眼,意识有些飘远。
易缜……也许快回来了。
他在等待里忐忑,不知道妹妹会有一个怎样的将来。但心里又有些悄悄的期盼着易缜的到来。
易缜那封辗转而来的书信,言词之间倒也真诚温柔,真正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秦疏这样的境地里,自然信以为真,感动还在其次,其中更多的还是感激。这纵然和易缜的期待有些出入,其实已经隐隐向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一个人留在绝境里,往往是最软弱而容易动摇的时候。
那么多的苦难经历过来,谁还能够义正词严地再去责怪他心志不坚。何况秦疏现在也并非为自己打算,他所有的心思,全都系在妹妹身上,那样的爱完全出于天性本能,不参杂哪怕一丁点的私心杂念。为了那个病弱的孩子能够活下去,他愿意做任何事。
他甚至想过有一天,他能够向易缜阐明一切的,假如易缜真如他所言的真正爱惜他,或者是能够不计较妹妹的出身,给她一席容身之地的。只要他能够善待妹妹,如何处置自己,他其实是并不在意的,就算是死也一样。毕竟,从某些事上来说,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是欠着易缜的。如果……如果易缜能够不追究,那么也许,也许他们是能够有今后的。
过去的许多事并非人力所能改变,然而今后,他们不必再针锋相对,不必再势不两立,终有意义相投,言谈甚欢的一天。
易缜先行遣人安排了两名信得过的御医在正堂里等候,又直接提了敬文帝过去。
只要一想到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居然有可能是别人的种,他便愤怒非常。然而更进一步想到秦疏因此曾委身人下,那种滋味便像是心头生生被人扎下一刀再撕去块肉,痛不可当之余,更是嫉恨懊恼,滋味复杂难言,与其说恨秦疏长久以来的欺骗,他反而更想将他委身之人碎尸万段。
心里百味横呈,易缜脸上反而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旁人也看不出他的心思,谁也不敢多言半句。
他没有让守卫声张,自己走进院子里去。秦疏背对着他靠在梨树上,背影比他走之前还要消瘦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要能够消融不见了似的。这样的天气里,他身上仅仅是一件并不厚实的淡青色单衣,在周围一片纯白之中分处显眼。
易缜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之前做过什么样的打算与设想,一旦见到他,原来心里还是疼的。
他没有出声,慢慢地走到秦疏的身前。
秦疏的怀里是个用厚实衣服包住的婴儿,只露出小小一张脸,面色腊黄暗淡,死气沉沉。眉毛只是枯黄的淡淡几根,眼睛只有细细的一条缝,就跟睁不开似的。五官都不算好。
易缜得知她可能的身份,心里对她殊无好感,又觉得这孩子实在长得难看。随意扫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落在秦疏脸上。
秦疏闭着眼,神情恬静,似乎是睡着了,并没有发觉易缜的到来。他原本就白皙,脸上越发没了血色,使得肌肤有种病态的剔透。乌眉黑睫,鲜明无比。
易缜痴痴的看了一阵,想去摸摸他的脸。手伸到半空里,却在离他脸颊只差半寸的地方犹豫不决地停住。
他的影子遮住了阳光,女婴那张在他看来极为丑怪的脸在布包里扭了扭,呀呀的哭叫起来,声音尖细。
秦疏惊醒,温柔地轻拍着她哄了两声,猛然发现易缜就站在面前,一怔之后,露出个微微的笑容来,不经意间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片刻方才软软道:“侯爷,你……你回来了?”
易缜并不答话,皱着眉去看还在哭闹的婴儿,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秦疏看出他脸色不对,笑容一点点退去,他直觉得感到易缜是不喜欢这个孩子的,反而下意识的抱紧了妹妹,徒劳地想用自己的身子将孩子遮挡起来。
孩子这样,易缜不喜欢。秦疏心里是很难过的,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的声音只能更加的低了下去:“侯爷,你不是说……”话说到这里,秦疏却醒悟过来,若是易缜当真不喜欢这个孩子,就算从前他在信上说过什么,那又有什么用呢?他顿时惊慌起来,声音里透出惶惶不安的哀求味道:“侯爷,她会好的,妹妹慢慢会好的……”
易缜心中千头万绪,正百般纠结,使得神色也是阴晴不定。听见秦疏哀求,他非旦没有半点心软,反而越发恼怒起来。劈手就要来拎他手中的孩子。
秦疏惊异失措,抱着孩子退了两步,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下,顿时站立不稳,朝着一旁栽倒下去。
他自己整个摔在地上,孩子却还护得好好的。
易缜趁这个机会,不等他爬起来,轻而易举地从他手里将孩子夺过去。见秦疏还想上前将孩子抱回去。低喝道:“你站住。”
秦疏怔了怔,婴儿受了惊,张开小嘴哭个不停,就跟牵着他的心肝一般。秦疏仍旧想上前。眼巴巴的盯着他手上的孩子,低声求道:“侯爷,你这样抱着她,妹妹不舒服的。还是我来……”
“妹妹?”易缜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渐渐狰狞起来。越看越觉得这女婴难看,而他自认自己长相算是上乘,而秦疏相貌也颇为清俊,就算是挑着两人的缺点长,怎么也不应该拼出一个这么难看的娃儿来。越的觉得这孩子不像是自己的。他在盛怒之下,却也忘记敬文帝若不是病得难看了,其实相貌也差不到那里去。
“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妹妹呢?”易缜拎小鸡似的拎着它,也不管那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他口气陡然转冷。“我问你,这到底是谁的孩子?”
秦疏不料他突然这样问,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虽然想过说明一切的事委,然而毕竟没有下定决心,况且与易缜的脾性,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此时被易缜突然问起,他又不是惯常撒谎的人,事出突然,竟不知如何作答。
易缜看他神情,只当被自己一语道破,心里像是一把火烧起来,又酸又苦,嫉恨非常。
他抱着孩子转身就走,秦疏猛然反应过来,扑上前去想把孩子抢回来。无论是身手还是力气,他如今哪里是易缜的对手,被易缜轻而易举地就避开了。
秦疏眼见抢不回孩子,惊惶之极,竟扑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的腿,他拼尽全力,易缜竟不能够脱身。
“侯爷!侯爷……”秦疏叫了两声,声音嘶哑,他满心期待着易缜回来,等来的是这样的变故,此时心乱如麻,却不会说别的话。“她是……我的孩子……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你不要动。”易缜盛怒之下,手上不禁微微用力,婴儿吃疼,哭声断断续续,反而越发凄厉起来。
“侯爷,你放她下来,她还只是个孩子,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秦疏忍不住要扑上去,被易缜冰冷的目光一扫。他怕易缜再做出什么举动伤了婴儿,也不敢乱动。他也差不多要跟着哭起来。“你把她还给我吧……求求你……”他无计可施,放开抱着易缜的腿,伏在雪地上连连给他磕头。
“你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再惹我生气。”易缜瞧着他泪眼婆娑,心里不禁绞疼不已。然而他又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想,这不是我的孩子,这不是!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秦疏绝不会这么在乎!他一直以来,在乎的都是他的陛下,从来不是自己!
一念及此,他心里一片冰凉,只是究竟还不肯死心,这女婴生得在难看,是自己的女儿也总比不是自己的强。易缜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头默默地看了一阵。朝着秦疏道:“想想一会该怎么跟我说实话,否则你再也别想看到他。”
他有意无意的将手放在婴儿脖颈上,秦疏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抱着妹妹退出去。
太医已经知道要做的是什么事,谁也不敢多言。敬文帝情知谎言很快便要不故自破,不到最后一刻,口中犹自冷嘲热讽。
易缜不愿看见他,又实在不能就此活剐了他。只得不加理会,他心里憋着口气,自要先验自己的这婴儿是否血脉相溶。
结果在他期望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两名太医大气也不敢出,敬文帝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怔了一怔,突地哈哈大笑起来。婴儿的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人揪心。易缜烦躁莫名,朝着太医喝道:“让她住口!”太医连忙将婴儿抱至一旁。
他瞪着敬文帝,眼珠发红,简直是随时都会扑上前来给敬文帝一刀。敬文帝丝毫不惧。
再与敬文帝相验,两滴血液出乎意料的竟不能相溶,太医不禁吃惊。
就连易缜也狐疑起来。心里忍不住悄悄有些活络:“方才不会是验错了吧?”
他口气里的期寄太过明显,太医相互看了一眼,心知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不敢明说。敬文帝却边咳边笑起来:“谁知道呢……他还给你戴了旁的什么绿帽子!”
易缜忍无可忍,提脚将敬文帝踹到墙角。他拿捏着力道,这一脚还不至于将敬文帝踹死,却也让他哼哼唧唧半天跑不起来。
厅里顿时安静许多,易缜突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她怎么不哭了?”